□ 刘 鹏
一直没有把芍药当作普通的花看待。比如扬州,盛产两种花,一种琼花,一种芍药。琼花白得如雪如云,深得隋炀帝青睐;芍药红得如染血如残阳,落尽诗人的滴滴眼泪。
扬州种植芍药的历史久远。宋人云“扬州人以种植芍药相尚”,清人曰“芍药唯广陵天下最”。自古洛阳牡丹、广陵芍药并称于世,它们外貌酷似,堪称花中姊妹。唐以前常把牡丹作芍药,后来发现,牡丹的茎为木质,落叶后地上部分不枯死;芍药的茎为草质,落叶后地上部分会枯死。故牡丹又叫“木芍药”,芍药又名“没骨花”。
“没骨花”的称呼说明,唐时文人觉得芍药比不上牡丹开花“独迟”的精神,缺少某种风骨。宋人则对高抬牡丹贬抑芍药颇有微词。爬梳历史后,我以为芍药不仅少了几分艳丽,还多出几分深沉与悲壮。如唐人吕温有诗云:“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宋人姜夔有词云:“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短短十一字,写尽物是人非的悲怆。
洛阳牡丹、广陵芍药,见证荣辱兴衰。历史上,洛阳曾经多么繁盛,兵燹过后就有多么荒芜。东汉末年,董卓迁都长安前,一把大火将洛阳焚烧殆尽,后又历经永嘉之乱、安史之乱,每一次离乱,洛阳和牡丹,都沦为火下悲剧。扬州冠绝淮左,但血泪亦贯穿整座城市的命脉。公元1176年,南宋文人姜夔路过扬州,此时扬州距离他笔下“胡马窥江”已过去十五年。词人“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悲吟“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此等黍离之悲,有蚀骨之凉。芍药依然绽放,谁解寂寞开无主?
千年文韵相袭,脉脉水汽氤氲,扬州人吃透了悲欣交集。如今,扬州有座芍药园,位于仪征市枣林湾,有“中华第一芍药园”之称。我的朋友,扬州作家方园爱花,问她最喜爱哪种花。她不假思索道:“芍药。”芍药是扬州市花,如果不爱芍药,怎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扬州人?
那些芍药,粉的,黄的,红的,活得轻盈自在。我忍不住替它们担忧,毕竟花无百日红。“放心吧,花将谢未谢时,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拾花入馔。”方园说。
拾花入馔?我从未想到姜夔歌哭的无主芍药,竟然还有如此“接地气”的打开方式。芍药红枣粥,工序繁琐、耐心和慧心一样不能少。冷水浸泡糯米,鼓胀后捞出沥干,再将小麦、芍药洗净,装入纱袋,收紧袋口放入锅中,加水熬煮半小时左右。随后,将红枣放入锅中,取出芍药小麦袋,继续焖煮,只待糯米绵软、喷香扑鼻时,放少许蜂糖(实指蜂蜜,扬州人习惯的叫法),关火焖片刻,满室芬芳,沁人心脾。
花入肴馔,自成美食。庸常生活因为有了拾花入馔的情趣,也变得美滋美味了。后来我了解到,清人陈士铎著《本草新编》,对芍药的药用功能做了很大篇幅的介绍。以芍药为药,可以治食欲不佳,可以平肝益肝。我曾患肝胃不和之症,既然得知芍药可以调节肝脏,那么我也可以做个“花痴”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毕竟“与其雨打风吹去,争似殷勤折赠人”。我决定下次回老家时,取道扬州城内,去方园家求一株广陵芍药。人生苦短,别再介怀花开花落,别光顾着伤春悲秋,不妨珍惜花前的每次相逢,记住生命绽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