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春天
2025-03-13 07:29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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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佳玮

欧·亨利有篇小说《菜单上的春天》,讲一个纽约女孩,以给餐厅打印菜单为业。

当她发现汤菜转为清淡,羊肉代替了猪肉,馅饼增加,布丁没有了,香肠基本消失,与此同时,各类蔬菜——胡萝卜、豌豆、芦笋、鲜玉米和蒲公英层出不穷,于是她知道:春天来了。

城市并非乡村,没有那么广袤的植被,所以春浅绿,夏深绿,秋红黄,冬枯槁,在城市里体现得不那么明显。城市里有太多常绿乔木,保证四季的茂盛;有足够的供暖,保证体表的温度。所以如果您常年宅在家里,很难及时注意到冬去春来夏转秋——人毕竟不是鸭子,不会敏感到春江水暖,就嘎嘎大叫。

季节时令,在吃上最容易体现。南齐时文惠太子问周颙:“菜食何味最胜?”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所以杜甫“夜雨剪春韭”,二三月韭菜,微微一炒就能吃;略经一层油,更是轻软明净。老苏州人无论穷富,到春天一定要吃“头刀韭菜”。

春天还得吃鱼。瑞典人早几百年就认为,春季鱼近产卵期,蓄力已久,正好拿来坐享其成。里海渔民捕鲟鱼做鱼子酱多在春天,就在于此。海明威引古巴渔民的说法,“春天的鱼腥且甜,有健旺的生命气息”。日本人以前相信,吃每年头产的初物,可以多活七十五天。如果吃了初鲣,可以多活七百五十天。虽然有些人认定洄游鲣鱼好——那时节的鲣鱼,吃肥上膘,秋来被捕,拍松了,加葱姜蒜萝卜泥吃,也可烤出油了吃——但大多数食客还是认为,好的鲣节,都选初春鲣鱼造就,哪怕瘦,但鲜美无匹——何况还增寿七百五十天呢。

那么,江南的春天该吃些什么呢?

吃香椿芽。某年,有小伙送来一大袋淡紫香椿芽,外婆大为惊喜,回忆着自己多少年没在谷雨前吃到紫色香椿芽了,就吩咐妈妈烧开一锅热水,将香椿芽烫了烫,香椿芽发了绿,拌了麻油,大块豆腐用水烫一烫,下一些盐,等一等,和香椿芽一拌。屋内屋外一起叫出来:好香好香!

吃酒酿。有些地方酒酿也叫作醪糟。做酒酿通常在正月后二月间,大家都说,开春的酒酿最有味道,喝醉了不口干。平常,酒酿阿福叔踩着三轮车,后厢覆着白布,白布下是一盆盆冰凉甜的酒酿,一路嚷:阿要酒酿?酒酿甜的!阿要酒酿?酒酿甜的……

吃青团。青团是菜叶子榨出汁水来,和了面粉蒸的,通常馅儿是豆沙,懒得碾豆沙的家里,就去问汤圆铺或玉兰饼铺子买,青团子主要吃个春天劲儿。

吃春笋。后山林叶参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脸上身上都翠绿逼人,竹林间有鸟噪声,有戴着草帽挖笋子的山麓居民。妈妈就走过去问价:笋子怎么个卖法?这个不一定!挖出来了,看大小,再定价钱!那就挖几颗吧,我们要做腌笃鲜吃的,不是用来炒的。好!

江南人对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红烧蹄髈之类,闷得脑满肠肥,油脂如大衣裹满身躯,急待些清爽的,于是见了鲜笋就两眼放光。腌笃鲜是个好样儿的:荤素连汤皆备,够一大家人下饭了。姑娘在厨下剥笋,妈妈切好了鲜猪肉,切好了咸肉,洗净,将水大火烧开,下了肉,加点儿酒提香,慢火焖了一焖,加笋,开着锅盖,慢慢地等。到晚间,汤色变白泛黄,勺子舀起来,香味醇厚。妈妈喝了一口汤,说:这个笋好!

——现在想起来,春天的味道不一定最美最圆润。有些味儿挺冲,有些味儿挺刺。好吃在哪儿呢?大概是,自然吧。

上一代的妈妈们做饭,忌讳味精。为什么呢?我听过有人说,味精吃了口渴;挑剔的,会说味精的鲜味不正。其实我觉得,味精的鲜太正了,正得不那么真。喝过鲜榨果汁的诸位,一定都明白这道理:比起超市售卖的瓶装果汁,日常鲜榨的果汁,未必那么甜,也许会酸些,甚至有涩味。那酸与涩,是为了新鲜,付出的一点小代价。自己炖过汤的诸位,一定都明白:纯粹的鲜味,真是难得。你得用各种食材,花上许多时间,才炖得出不那么纯正的鲜味来。

春天的味道,大概就是这样。它不那么圆润完美,但有种破空而来的、油腻尽扫的、让人觉得世界陡然一亮的、有点刺有点涩的美好。醇厚甜润是冬天的,清爽鲜洌,就是春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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