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前,鹅洲镇上来了一男一女,他们金发碧眼,肤白鼻挺,和镇上的人截然不同。他们的脚刚踏上麻石板小街,哗的一下,镇上的人就像潮水一般迅速围拢过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如同放出窝的鸭子,叽叽喳喳里裹着此起彼伏的惊叹。
我同学王爱民告诉我,这两个金发碧眼的人,是我们小学吴老师请来的客人。王爱民是个“包打听”,他用油亮的衣袖擦了擦流到嘴边的鼻涕,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他们是英国来的留学生。”那时,我们尚不知晓,那位爱穿白衬衫的数学老师藏着怎样的故事。她的板书像窗外银杏叶般舒展,粉笔划过黑板时,总让人想起运河拖船犁开的水痕。她的儿子王科曾和我做过一年同学,这个黑瘦少年读书的模样,极像春蚕啃食桑叶,在我还读初中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上海的名牌大学录取了。
我们的小镇不大,却是水陆码头。运河穿镇而过,连接着太湖和滆湖,有“小无锡”之称。其实,镇上除了有一家电影院、一爿百货店,就只有零星几家药铺、饭店和浴室。镇上人最适意的生活,就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一壶茶,一把浴,日子在紫砂壶里泡得绵长,偶有新鲜事,便似春汛撞开闸门,在青石板缝里冒出簇簇涟漪。
从我家去学校,必须走过一座桥。桥的两端,分上塘和下塘两条街巷。上塘是商铺,下塘是小学和中学。站在桥上,便能一览小镇两岸的风景。呵气成冰的冬天,每天上学路过桥头时,总看到许多人朝河里指指点点。
运河里,有人在游泳。这个游泳的人我也认识。他是我们镇上税务局收税的老吴。老吴面黑身粗,每天拿着一本手撕税票,在农贸市场里收税。平日里,他也和大家一样穿着毛衣毛裤,可每天早上却偏要到结着薄冰的运河里游个来回。听人说,老吴这是有病,每天不泡次冰水,他的皮肤就会痒得难受。我曾经把手伸进水里,感觉冰冷的水咬住手指,赶紧缩回,看着在运河里划来划去的老吴,我感觉有把冰凉的小刀割自己的肉,疼得把脖子都缩在衣领里了。
老吴却在镇上人叽叽喳喳的议论下,从从容容爬上岸,也不和人打招呼,用毛巾擦干发红的腾着氤氲雾气的身子,裹了件衣服后便转身朝家里走去,湿漉漉的脚印漫向深巷,像未写完的省略号。
那时,少年的孤独,使我常坐在运河的河埠上,看着黧黑的木船从远处缓慢地驶来,又缓慢远去,涟漪在光影里晕染开来,恍恍惚惚,荡漾出一个个黑白的影像。
我就读的鹅洲小学,原名鹅山书院。书院里有两棵巨大的银杏树。银杏树下的宣传橱窗里,曾放过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个叫寿康的年轻先生,沿着运河,从十里路外的一个叫屺亭的村庄,来书院教图画。我不清楚这位年轻先生是否也像我一样,喜欢坐在河埠上,看着运河里舟来船往。但多年后,我看到这位先生在巴黎画的《八骏图》,总感觉马鬃里有运河水纹的弧度。那时,先生已改名为徐悲鸿。
鹅山书院的钟声,在清晨的小镇上格外清灵、悠扬。淡淡的薄雾从运河升腾起来,两岸的街舍错落有致,白墙黑瓦,飞檐拱桥,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卷轴,这是小镇深深烙印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最美画面。
2003年,吴冠中画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幅家乡题材的油画《童年》。画面中,穿镇而过的运河水雾氤氲,白色的墙,黑色的瓦,淡雅古朴,宁静安详,仿佛一袭青衫的少年,依然坐在他姑父的渔船上,从鹅洲北面的闸口北渠村,来到镇上读书。
白发归故乡。故乡的美学启蒙,让离家游子的心魂始终与家乡紧紧相依。
时间如流水,岁月的青苔又厚了一寸。
暮色渐渐笼罩小镇,街灯依次亮起,一双锃亮的皮鞋敲碎了麻石街道的寂静。这便是被称为“小开”的潘汉年留给鹅洲人最深的印象。那时,“小开”在鹅洲的彭城中学教授国文。夜色中,先生书房的灯光总是亮到最晚,然而,直到某个清晨,学生们发现先生的藤椅空着,砚池里沉着半枚枫叶,书桌上还摆着几本带着油墨香的《新青年》。
现在,徐悲鸿留在银杏树下的炭笔,吴冠中记忆中的童年印象,潘汉年书桌上的烛光,都已成为小镇人茶余饭后谈论的故事和传奇。但这些传奇和故事,却在小镇少年的心上树起一支让他远行的桅杆。
远方,长河的尽头,是开阔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