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曾做过“看青人”。所谓“看青”,就是大集体时期,派人守在地里,看护着庄稼不被偷盗。
由于担心有人或者小动物偷盗庄稼,村里的小队长请了我爷爷去“看青”。申村大片的耕地,在半夏河的南岸,做活的人们,每天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木桥过去。一过小木桥,在左手的河岸边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刺槐树的底下搭了一个小草棚,爷爷就住在这个棚子里,因为看青的人夜里要守在地头。
棚子是我的木匠爷爷自己搭的。他用两排长长的树干,架成了一个“人”字形的骨架,再在两边的斜坡上铺上高粱秆和稻草。棚子里面的泥地上铺着麦秸,软软的,透着一股清香。爷爷比较讲究,奶奶又给他在草秸上铺了一张草席,荞麦枕头也是专门从家里拿来的。
记忆里,村里面的妈妈们总会在过年这几天来我家,走一走,喊爷爷一声,想让他“看青”的时候不要太严厉。“看青”这件事,爷爷才做了一年。当时是因为什么事,跟奶奶赌气,正好小队长找人“看青”,他就去了,这样可以不住在家里,算是一个老人的“离家出走”。他去“看青”之后,庄稼既没有大的损失,也没有弄得村里的人际关系鸡飞狗跳,村里人都很满意,他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也高兴,所以虽然与奶奶早已和好,今年又继续住在野地里。
“小满”过后,爷爷把大槐树底下的棚子收拾好,背了铺盖住过去。我和奶奶就每天晚上来给他送饭。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盘菜,一碗饭,一只长嘴的白瓷茶壶,和一只茶盏。我抱着一只竹壳的热水瓶,走在她的旁边。如果爷爷不在,到地里去巡视,我们就在桥头坐下来等。奶奶把碗盘茶盏从竹篮里拿出来,摆在桥板上,然后从长嘴的白瓷茶壶里倒出一盏茶。茶还没凉,就听到爷爷轻轻一声咳嗽,不紧不慢地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我朝他大喊:“爷爷,今天有红辣椒。奶奶说要辣你,你怕不怕?”爷爷说:“好,好。”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头,靠着桥栏杆坐下来。
他先要喝一盏茶,喝完了,看着河水定一定神,才拿起筷子吃饭。他吃饭很仔细,很认真,碗里从来不肯剩一颗饭粒。吃好了,奶奶把碗筷拿到桥下河水里去洗。洗碗的时候抬头问爷爷:“不曾有事吧?”爷爷掏出他的水烟壶,嘴里应道:“不曾有事。是有个人,我咳了一声就走了。”“不曾打照面吧?”“不曾打照面。我走得远了才咳的。不会难为情。”一般从田地里顺手牵羊,捞点粮食回家的,都是妈妈们。她们知道爷爷就在附近,她们也知道爷爷看得到,所以下手并不过分。只要不过分,爷爷就不会过来。实在有不自觉的人,爷爷会在远处咳一声,提醒她离开。
爷爷“叭哒”“叭哒”地吸起水烟,烟壶上的火星在他的呼吸间,一明一灭。这在夏夜的河上是十分协调的。河面上到处都是萤火虫。一层薄薄的雾,贴着水面流动着,使得萤火虫的闪烁,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晰。黑暗里的虫鸣潮水般涌起,又骤然停下,像是有人拿着指挥棒在指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到爷爷的烟吸好了,茶也喝好了,他又去田地里走一走,我就随着奶奶回家。
我10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就埋在半夏河北岸的一块坟地里,离爷爷“看青”的那个小棚子不远。奶奶去世的时候,村里的田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再也不需要“看青”了。可是爷爷不让把那个棚子拆掉,他还要住在那里,怎么劝也没有用。那段时间,我一放了学就去看爷爷。喊他一声,他抬起头,应一声,又专心用小刀和凿子,雕刻手上一个扁扁的盒子。在乡下,一个人去世之后要在家里设“牌位”,爷爷雕刻的,是罩着奶奶牌位的一个木盒子。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家的牌位上罩这么一个盒子,最多就是在上面扎一小块红布。爷爷是想把奶奶的牌位装扮得更堂皇更珍贵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再吃早饭,午饭也不定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伯父家或者我家。伯母或者母亲给他下一碗面条,炒两只鸡蛋,这样最快。每天晚上是我给爷爷送饭。爷爷吃过饭了,自己到河边去洗碗筷,洗好了,递给我。然后他就在槐树底下的凳子上坐着。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原先那套讲究的仪式完全没有了。我陪他坐过一会儿,他就站起身,说:“回吧。”我们一起过小木桥,我往家走,他拐弯往西,沿着半夏河的北岸往奶奶坟的方向去。他每天晚上都到奶奶坟地那边去转一圈。
这年的冬天很冷,过了小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养牛的篾匠烤了几只山芋拿过来送给爷爷,掀开草棚的门帘子喊:“木匠,木匠。”爷爷躺在被子里,没有起床,只是轻轻答应一声。篾匠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用手在他头上一摸,额头上滚烫。爷爷这场重感冒十几天才好,伯父和父亲早把他的棚子拆掉了。爷爷走到半夏河的岸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的大槐树,叹了口气,不再提要住出来的话。
奶奶是1980年去世的,爷爷1993年去世。这十几年,爷爷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高中毕业之后,我到外地去打工。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爷爷没有起床。离开家的前一天,爷爷一直坐在柿树底下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打着瞌睡。蝉的叫声由远而近连成一片。这是我最后见到的爷爷的样子。
□ 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