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了吗”在我们嘴边消失了好久。人们现在关注的是“哪儿玩去了”“又瘦了几斤”。
嘴边不再是“吃”,而是温饱之后的新话题。
一大早,手机刷到扬州淮海路上一个炸炒米的摊子,摊主是年过七旬的夫妻档,口音像是泰州的。食物匮乏年代,爆米花是富裕人家孩子稀罕的零食,而今,只有成年人偶尔买点尝尝。街头,老人那一声“响了”,炸开了许多人的记忆和想念。视频是电视台同行跟拍的,我随手以“似曾相识”为题,转发到朋友圈,掀起了一波怀旧潮。
家乡好友老殷,难得“冒泡”,在圈里留言:吃不饱的年代,有人建议发明“粮食放大器”,旁人提醒,炸炒米的不就是把粮食放大吗?不过后来发现,粮食放大了,却不顶饿,肚子是骗不了的。
视频里老人的一段话,更是教人过耳不忘。中午时分,老人忙里偷闲,开始洗切萝卜,支锅倒油,给自己做饭;两盒米饭,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放在炭火炉上热一热。记者问他们何必这么辛苦,大爷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简单,好将就哎,把个饭‘哄’下去,就行唻……做父母的都一样,细伢子好嘛,我们就快活呀。”
“把个饭‘哄’下去”,乍一听,有点酸酸的。过去,人们不是试图用炒米“哄骗”肚子,让它产生一种“饱胀感”吗?今天,温饱早已不是问题,吃得健康营养才是关键,而常年在外奔波忙碌的老人,午餐只能因地制宜,从俭从简,不过,他还是用新上市的萝卜烧点汤,“哄”自己的肠胃开心,“哄”它消化吸收饭。
“吃”的表述,原来还可以这样,它几乎颠覆了我的认知。先前我所听到或看到的“吃”,很多很多,基本上和世上的食品一样琳琅满目——
先说东部。上海:“侬切饭了伐”。江苏:部分地区说“兜饭”“兜酒”“咶(huǎi)面”。江淮方言区:“克(kei)饭”。福建:闽南语用“甲(jia)”来表示吃,如“甲糜(吃饭)”,也讲“食饭”(发音类似“jia beng”)。浙江:部分地区说“食饭”,温州话发音接近“sei va”。山东:有的地方说“歹饭”。
再说南部。粤语:“食(sik)”,如“食咗饭未”。海南:“吃饭”发音为“佳美”。
接着说西部。四川:“整饭”“喫饭”。重庆:部分地区说“qiáo饭”。贵州:西南官话,“干(gàn)饭”,也有“胀饭”一说。陕西:“咥饭”“咥面”是常见表达。
再说北部。东北:“造”“逮”“塞”等,如“可劲造”“逮饭”。北京方言:有“撮(cuō)一顿”的说法。
最后说中部。湖南:说“恰饭”,发音为“qiá饭”或“qià饭”。湖北:有的说“起饭”。河南:如“吃了牟”“喝汤”等,“喝汤”在一些地区特指吃晚饭。
“吃”的表述丰富多彩,不仅是语言和发音的差异,还是地域文化、性格特点、生活习俗的体现。江苏一些地区,催小孩吃饭时常常会说“噇饭”“噇倒头”。“噇(chuáng)”,带有一种贬义,强调吃相或喝相比较难看、不节制。《水浒传》第四回:“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忽然想到,“日啖荔枝三百颗”,“啖(dàn)”也是“吃”,历史更悠久了,《史记·项羽本纪》中便有“拔剑切而啖之”。在街头巷尾,“吃饭”还有许多形象的口头说法,“糊口”“嚼谷”“塞饱”“填肚子”“喂脑袋”“垫巴一下”,它们比宫廷用语中的“用膳”更贴切生动。
不过,不管什么“吃”、怎么“吃”,“把饭‘哄’下去”,绝对是民间一个创新鲜活的表述。看那位大爷捧着饭盒,舀一勺汤喝,随口道出这一句时,我有些感动,因为他自加压力的勤劳,因为他淡然处之的智慧。如果有民间语文的评选,我乐意投“哄饭”(其实哄的是嘴,是胃,让它乐意接受饭)一票,它有最真实的应用场景,更有词句背后那份随遇而安的豁达、顺其自然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