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作梅花,六片唤作六出”,《水浒传》中,“地文星”萧让带众头领观雪并讲解雪花名色,这些啸聚绿林的人,经历无数次风雪,在杀人越货的生涯中手起刀落,竟也有兴趣研究起这片纤小、柔软的雪花。这六出冰花,着实有一种魔力。
雪花独六出,从科学角度来说,是因为它的结晶学特性,具有主副若干个结晶轴,在不同的温度中呈现出或六角形或六棱柱状的造型,姿态各异。而千面千说的雪,怎可只从一个角度去理解?试想下,岁将暮,寒风积,繁密的雪花散漫交错、联翩飞洒,她们带着清冽的气息,扑簌飞落降临人间,悄无声息地加浓对万物的渲染。大片雪白让周边事物迅速潜入无分别状态,同一性的限制在此隙口松动,究竟是白色成为世界,还是世界隐匿成雪?殊难辨识。
是雪,她以去边界化的方式存在。原本普普通通的世界,经过这支画笔的勾染,一点点被包裹,到最后白茫茫一片。雪落下的时候,声音逐渐降低、变弱,直至成为空境中的静默,透出一种“净”和“清”的质感,仿佛一位活过百年孤独的艺术家,对任何审美之外的世俗杂质都充耳不闻。难怪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雪”为“凝雨说(悦)物者”,这样的静谧,怎不惹人爱?
是雪,清冬之中能使万物愉悦,观雪、赏雪、吟雪自古以来是佳事。历史长河中以雪为主题的创作不胜枚举。《诗经·曹风》曾以麻衣比雪色,楚辞也有《幽兰》《白雪》之曲,历代的书画家、高人逸士,更是不吝惜手中笔对雪的偏爱,借苍茫、荒寒、淡泊、孤寂的雪景抒情明志。书法作品有东晋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南宋赵孟頫的《雪赋卷》、明代文徵明的《雪诗卷》、董其昌的《谢惠连雪赋》等,绘画作品有唐代王维的《江千雪霁图卷》、北宋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元代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清代石涛的《雪景山水图》等,无论风雪、江雪、夜雪、暮雪、雪霁,雪随时别,人随雪性,皆有佳趣。
翰墨纸本中的审美,终究是静态的。以雪为背景,主动寻找意趣,则多了一份动态的游观视角。明代高濂的《四时幽赏录》中有一篇关于雪的小文,讲深甫先生雪霁策蹇,衣朱寻梅,在梅花还未盛放时,独自走在溪山林壑,去寻找天地间独有的乐趣。忽遇梅花,便欲傍梅席地,浮觞剧饮,沉醉酣然,尽享快意。这是一名持玩家心态的雪地幽赏者,也是一位参透色空的生活美学家。在他的眼中,雪已然成为诗意的存在状态,配合寻梅的天地胜境,让自己内心寂静温润。这样明心淡泊的文士、远离尘嚣的幽人,如今很少见了。
依旧是雪,清寒中皴擦出生机与希望。
英国评论家约翰·罗斯金说过,不要去复制美,而要试着去理解。理解这转瞬即逝的优雅,我最想做的是在经过一夜大雪后,赶个大早出门,无目的地在厚厚雪地中独行,听自己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留下一串时深时浅的脚印。踽踽焉、洋洋焉,行无所牵,止无所柅,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
迟迟无雪,遐思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