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犬吠
2025-01-09 07:58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孙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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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开篇即是:“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一首诗,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狗叫,似乎有些不雅,在众多唐诗里特立独行。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说,这说明了李白是“野路子”出身,与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写诗不同,必须这般活泼泼的,才能杀出重围。宇文谈李白,文字里透着“宠溺”,一边是调侃与奚落,说他篡改家谱,脸上贴金;一边又禁不住赞叹,天才哪能以寻常目光视之,他的诗中“只写一个巨大的‘我’”。

实际上,这首诗是李白少时的作品,出道便不同凡响,声调是洪亮的“吠”,颜色则是明艳照人的“浓”。他终生都热衷于这种震惊的奇效,专爱狂放不羁的姿态,在将来的日子里,他还会以“噫吁嚱,危乎高哉!”一类的惊叹开启一首又一首不朽的诗。

换作别的诗人,会对犬吠进行一番中和。例如王维诗《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有:“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犬吠之声隔着葳蕤草木缓冲一下,分贝必然要下降。同样是写犬吠,作了适当的“降噪”,温和得多。王维的立意,即是“夜静群动息”,万籁俱寂,犬吠只是一种以动写静的方式。又如唐诗里最著名的犬吠声,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下雪天,本就有息声的效果,万籁俱寂,犬吠让山里更加幽静,既增加了人情味儿,又烘染了清寂。村中犬吠,亦可比勘杜牧诗《夜泊桐庐眠先寄苏台卢郎中》:“笛吹孤戍月,犬吠隔溪村”,也是隔着距离听取犬吠,又在朦胧的月色中,悠悠的笛声里,便没了嘈杂与喧闹。李白的迷弟与老友杜甫也有犬吠的句子,《滕王亭子二首》中有“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老杜的诗让犬吠这不登大雅的声响,沾染了仙气,从高山上传来,神秘又令人向往。

不像在李白的诗里,声响与色彩都要满满的。也许只因他的情感是那么的真挚,那么的充沛,非得用超大码的标尺才能量度出来——这是李白喷涌的生命力。“白发三千丈”“桃花潭水深千尺”“美酒樽中置千斛”“千金散去还复来”……他的夸张不在于自鸣得意的炫耀,而是蓬勃奔突的想象与自由驰骋的豪情。别人若是效仿,就会显得虚张声势、装模作样,正如后世论李杜,认为杜诗可学,李诗不可学。

如此一来,《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里的犬吠是李白的登场方式——他写这首诗时,尚不满二十,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便这般进入了汉语中。难怪多少年后,杜甫在《赠李白》里想起李白,还会感慨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中国人说鸡犬升天,这几声犬叫也一道随太白诗而不朽。

美国大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有一首题为《生命的跨度》的小诗:

老狗回头叫唤,没有站起身来。

我还记得它是只小狗的时候。

一条家犬的生命周期,在人的计时里,倏忽之间。全诗短暂又工整,暗示了生命的短暂与脆弱。这是老年的诗,恰可以与李白青春的诗作一番比较——千年前的桃花与犬吠,是怎样的炽热、浓烈与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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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