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在太湖西岸宜兴高塍镇的一块绿色稻田里,王盘军正埋头在燠热的稻田里拔着杂草。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叫他,盘军、盘军,好事来了。王盘军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同村表兄姜达青踩着田埂急急地向自己走来。他的额头上冒着汗珠,脸色红红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有红色的字体,分明是一封单位的来信。姜达青激动地对王盘军说:“上海来信了,上海有活让我们干了。”
这是一封来自上海华东建筑设计院的来信,姜达青的大哥姜达君在这家设计院负责建筑给排水工程的设计、建造。姜达君来信告诉家乡的兄弟,他负责的一个项目,急需一种冷却塔里的加工填料,看看家乡的弟兄能不能帮着生产。
冷却塔循环系统是用水作为循环冷却剂,从一个系统中吸收热量排放在大气中,以降低水温。而上海来信需要的填料是冷却塔的重要组成部分。
高塍镇地处宜兴的西北,滆湖之滨,自古就是鱼米之乡。由于地少人多,单纯靠种田耕作,已经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口。为挣脱土地的束缚,上世纪70年代末期,苏南的绿野上,就有了一间间生产农机具的小作坊。这些小作坊,农闲时光,开炉点火敲敲打打生产些农机具。农忙时,就放假休息,王盘军和姜达青就在高塍农机厂工作。
王盘军和姜达青接到的第一个订单,就是四川石油管理局冷却塔的填料业务。想象不出,这笔9万元金额的业务,竟然是用宜兴农村洗澡用的大铁锅熔化了塑料,然后在模具上压出成品。这铁锅里烧出来的塑胶填料,用现在的标准来看,无疑是粗糙的,不合格的。但是,在那个转型时代,有总比没有好,王盘军和姜达青他们,硬是在空白中画出了一幅粗拙却生机勃发的图画。
至今在高塍胥井村边的小河旁,还有两间废弃的平房,这是村里的灌水电站,原先是给全村的水稻田灌溉用的。1977年10月,王盘军和姜达青另起炉灶,他们借用电灌站的两间低矮破房,创办了以生产离子交换柱为主要产品的太滆建筑设备厂。
企业规模扩大了,可厂里人发现,王盘军的眉头却拧紧了。这天,王盘军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眼光木木地看着墙角落里的蜘蛛网。蛛网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一只大蜘蛛趴在中间。仿佛一道光闪过,王盘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身材高大,平时喜欢写文章的乡村能人,一拍脑门,叫来大家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仅依靠姜达君从设计院带来的订单,企业是无法发展壮大的,必须把坐商变成行商,主动走出乡村,按区域派驻业务员,和城市业务单位无缝对接。
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停靠在无锡站,一对穿着朴素的农村夫妇各掮着一只沉重的蛇皮口袋,拨开攒动的人群,挤上火车,待他们坐上座位,汗水已湿透了他们的衣衫。这对夫妇就是姜达君的弟弟姜达敖和弟媳王腊华,他们是被厂里派到北京负责业务的供销员。
那时的北京城,灯光并不璀璨。肩扛着蛇皮袋的姜达敖夫妻,走在北京城的街巷里,背影被街灯拉得很长,这时,背后一声“站住”,让他们打了一哆嗦。回过头来,看清是一队臂戴红袖章的治安队员,这才放下肩膀上的蛇皮袋,轻舒了一口气。蛇皮袋已被挤得有些开裂,露出晶莹白亮的大米,乡下人没啥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是他们一家人从嘴里省下来的大米,是他们送给客户的心意。
姜达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治安队员接过,打开,这是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上书:兹有江苏省宜兴县高塍人民公社的姜达敖、王蜡华同志去往贵单位接洽业务。后来这位被评为“中国好人”的老人,回忆起自己创业时的那段经历,还常常感慨万千。
与此同时,在中国的经济中心上海,20岁的青年王春林正站在上海和平饭店的顶楼上,带领着村里的小伙伴,修理饭店空调机组的冷却塔。这些空调机组,还是旧时代外国人留下的,他们把废旧的冷却塔重新修理后,空调机组又能制冷了,这让王春林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工业化的神奇力量。
那年的夏天特别炎热,十几个年轻人挤在上海大厦顶楼的一间宿舍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身下的小钢丝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王春林身体里仿佛流动着一团热辣滚烫的火,直到他从床上爬起身,翻过外滩的情人墙,把身体跳进黄浦江里,身体里的火才慢慢平息。江水汹涌,他听到从远方传来的一阵阵激荡的涛声,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滴从太湖流进黄浦江的水珠,融进了大时代的激流中。
现在,当年小王已经变成了环保集团的老总,站在自家新造的集团大厦顶楼,他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解开牛鼻子的缰绳,就不愁牛找不到吃的。
时光的册页已经泛黄,可那一串串留在田埂上的脚印,却如一行行写在大地上的诗,记录着太湖西岸一代农民,从泥土里拔出脚杆,走向新生活的迷惘、苦痛和欣喜,厚重而深邃。
□ 夏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