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品相
2024-12-19 07:43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赵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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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的品相,离不开其外在的景物,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内涵。

我以为,就文化的纵深和广博而言,古代很难有与扬州并肩媲美的城市,扬州历经了春秋吴越文化、秦汉广陵文化、六朝江东文化、隋唐扬州文化、宋元江淮文化、明清江南文化。每一个时段都有史书的记载或者文物的见证,积淀厚重的文化奠定了扬州在中国南方独一无二的历史地位。这是一方地域、一座城市至高的品相。

扬州八怪,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这样的叫法。起初,我并不晓得它属于文化的称谓,还以为扬州城里有八个怪物。等我明白过来,已是青春年华,那会儿依然只是好奇,怎么刚好凑齐了八个文人?真正感悟出他们沉甸甸的文化重量时,已是年过五旬了。以金农、李鱓、高翔、郑燮等人为代表的扬州画派,在中国画坛独树一帜,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通过一支笔、一方纸演绎到了极致。“八怪”中我尤其敬仰郑燮,这个俗称“板桥”的人,在我的心目中是不凡之人,他的那句“乱鸦揉碎夕阳天”曾被我视为写景的绝句,是神来之笔,我一生也写不出那般自然的气象。我的天性喜竹,天下画家里唯有他笔下的竹能让我身心清朗。那是超尘脱俗之竹,极具禅像禅意。

曾任扬州太守的欧阳修,在扬州留下了平山堂下一处美景和一段佳话。伫立在欧阳修祠院中的那棵扬州年龄最大的圆柏下,我在想,一棵古树,就是一个人的品相。太守的政务虽然庞杂,但他纲目不乱,关心民瘼,深受百姓爱戴。面对欧阳修的石刻画像,我久久不愿离去。在黑色的背景下,欧阳公身着长袍,双臂合拢,搁置胸前。他的目光下垂,一副谦恭之态。历经了官场、世事的磨砺,他知道,俯首为民,方为至高境界。扬州深邃厚重的历史,温柔如梦的怀抱,浪漫的情怀救赎了无数文人的精神,滋润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寻觅到了艺术的精髓。文人墨客,为扬州构筑着文化的主脉。

苏州园林名气大于扬州,也许我在苏州的园林里是走马观花,因之扬州的园林给我的印象更深。在乾隆嘉庆年间,“甲天下”的是扬州园林,并不是苏州园林。扬州园林既有江南园林的灵秀,也兼容着北方皇家之雄气,形成了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独特风景。它秉承着扬州文化的内涵,吸取了文学和绘画艺术的创新风格。譬如何园,湖石堆叠,如峭壁凌空,若矶石俯瞰。池水袅袅,藤缠壁石,湖边一琴台、一棋台。想当年,主人泉边抚琴。琴之幽幽声,与泉水潺潺声,交融成韵,怎不心旷神怡?或与三五好友下棋观景,吟诗作画,怎不逍遥自在?再譬如个园,如它的名字一般,处处彰显着细节之美,张扬着独特的性格。整个园林小巧、自由、精致、淡雅、写意,喻示出淡泊隐逸的境界,具备着浓郁的文人色彩。人文与自然的巧妙结合,构成了扬州园林独树一帜的品相。

站在何园的一湾池水旁,我看见了自己清瘦的身影。突发一个念想,如果我能化身为鱼虾,终身拥有扬州园林的清水,那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我没有在晚上身临此处,据说在月圆之夜,这里可以看到三个月亮。天上明月,水中月影,而壁上的镜里却还有一个月亮。如此的创意,属于扬州的灵感。扬州城的精致,是一种建筑的品相。扬州城的建筑风格,是一种诗意的栖居态度。“人,诗意地栖居。”这原是德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一句名诗,后经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阐发,表述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不难理解,诗意地栖居亦即诗意地生活,而诗意则源于对生活的理解与把握,尤其是内心的那种安详与和谐,那种对诗意生活的憧憬与追求。扬州人也许不知道荷尔德林,不晓得海德格尔,然而,他们的精神生活,却是与诗人和哲学家相贯通。追求诗意的生活,是扬州人发自内心的审美需求。

瘦西湖是扬州城的一颗明珠。历代诗人墨客,喜爱把瘦西湖喻为清秀婀娜的少女,从而区别于妩媚丰腴的杭州西湖。一个“瘦”字,浓缩了它的神韵。清波荡漾在脚下,鲜花开放在发际,山斜矗于湖心,仿佛孤岛。舟漂浮于水面,宛若画笔。一切都是瘦,一切都是小,这普普通通的一湾水、一座丘、一叶舟,在扬州竟然容纳了文化的气息,被赋予了美学的意义。品味着湖内湖外蜿蜒曲折、古朴多姿的长堤春柳、四桥烟雨、徐园、小金山、吹台、五亭桥、白塔、二十四桥、玲珑花界、熙春台、望春楼、吟月茶楼、湖滨长廊、石壁流淙、静香书屋,我的心海,仿佛展开一幅天然秀美的国画长卷。这幅画卷,千年来悬挂在扬州城的内心。

一座城市从它建立那天起,便具有一种精神,扬州人更不例外。他们豪迈大气,智慧理性。唐时,扬州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出了扬州人的精神风貌,尤其喜欢其中几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是一种气概,一种情怀。在扬州人的眼中,大江瀚海、悠悠白云、扁舟明月、鸿雁鱼龙,这些自然的物象,其实是与他们的精神相贯通的。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扬州这座古城给予我最深刻的感悟。磅礴、恢宏、壮阔、大气、智慧、灵性,这便是不一样的扬州,这便是扬州的品相。

□ 赵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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