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是什么颜色？有人会说是绿色，因为橄榄枝是绿色的；有人会说是白色，因为和平鸽是白色的。
而在我的眼里，和平是紫色的。我与紫色的二月兰有着20多年的情缘。这野花由南京东渡日本，承载了一段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惨痛记忆，如今成为中日爱好和平人士心目中的和平意象。
二月兰又叫诸葛菜，相传诸葛亮率军出征时曾采其嫩尖为菜，故有其名。在过去很多年，我并没有格外注意过这种花，直到2000年春天，我在日本东京遇见了二月兰，从此它走进了我的生命中。
2000年4月，我在东京采访侵华日军老兵东史郎，听他对其早年残暴行径表示忏悔，正赶上樱花盛开的季节。东京的道路边、公园里、山坡上，樱花如云似雪，美不胜收。我在北之丸公园里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樱花树下有一大片紫色的花朵，走近一看，这不是我们南京的二月兰吗？日本友人说，在日本它叫大萝卜花，又叫紫金草、紫金花，是一个日本老兵从南京紫金山下带来的。后来，我通过多次采访，了解到了二月兰背后的故事——
1939年春天，山口诚太郎作为日军陆军卫生材料厂厂长来到南京，了解日军前线医药使用情况。那时，南京大屠杀刚刚过去一年多，南京城已成一片废墟。山口诚太郎从中国友人那里听说日军进入南京实施的暴行后，十分震惊。现实中的惨状更冲击他的心灵。一天，他无意间在南京紫金山脚下看到了一片盛开的紫色花朵，煞是美丽，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在花丛中玩耍，看见日本军人，小女孩的眼里露出恐惧、仇恨的神色。面对此情此景，他深受刺激。
山口诚太郎曾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医药系，对植物很有研究。他发现这种紫色花日本没有，临回国的时候，采集了几十粒种子带回日本。回国后，由于发表反战言论，他被军方撤职。他把种子撒在院子里，第二年春天，种子发芽了，长出了小苗，开出了紫色小花。他给紫色花起名叫紫金草。在他心目中，紫金草是侵略战争的见证，代表着忏悔、反省、和平。
山口诚太郎到处播撒紫金草种子，不仅自己种，还向邻居、友人分发种子。他背着混有种子的泥块，坐上火车，沿着铁路线一路播撒。他的愿望是让紫金草在日本更多的地方生长，让更多日本人不要忘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痛苦。1966年，山口诚太郎在临死前把儿子山口裕叫到床前，留下遗言：“紫金草的事就交给你了。”山口裕在父亲的墓前墓后都播撒了花籽，从此，紫金草年年春天在老人的身旁绽放。
在以后的岁月里，山口裕一家人年复一年地将紫金草种子赠送给日本的学校、公园和社区。山口裕还以紫金草为题，写了散文在《朝日新闻》上发表。他编写《紫金草》杂志，宣传紫金草的来历，日本词作家大门高子和作曲家大西进从报纸上看到了山口诚太郎父子的故事，甚为感动，他们以紫金草的故事为背景，创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合唱组曲《紫金草的故事》。歌曲唱道：“花的季节哟，遍地慈爱的紫花。微风阵阵哟，花枝轻轻地招展。花的种子哟，来自大海的彼岸。带着期待哟，在这里生根开花。和平的花，紫金草！”
二月兰的故事带给我很大触动。我做记者的时候，采访过不少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和曾参加过大屠杀的日本老兵。因为电视报道时要插历史图片，所以要反复使用那些内容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图片。每次走进江东门纪念馆，我都会被那凝重的黑色氛围包裹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多年下来，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有一段时间，我都害怕去触碰那段惨痛的历史。
可是，接触到二月兰的故事以后，我立即被这紫色野花所吸引。二月兰不择土壤，不畏寒风，默默无闻，朴实无华，成片的紫色，为早春带来了全新的气息。
2001年春天，日本紫金草合唱团200名成员首次来南京谢罪演出，自此以后，几乎每年春天或“12·13”前后，紫金草合唱团成员都会自费来南京演唱，我全程跟踪采访。2007年是南京大屠杀70周年，83岁高龄的山口裕带着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和在日本募集的1000万日元来到南京，在江东门纪念馆捐建了紫金草花园和紫金草女孩雕塑。随着采访的深入，我与山口裕、大门高子等日本友人成了好朋友。
山口诚太郎曾经参加侵略战争，且拥有少将身份。当时的日本军人都接受了严格的军国主义教育，他能够发表反战言论，的确需要勇气，有可能要杀头的。他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唤醒了他的良知。他回国后被撤职，却继续到处传播紫金草，在他看来，一朵花就是一个冤魂的化身。
二月兰的故事给了我很多灵感。我所在的媒体通过纪录片、专题、新闻等多种形式报道过这个故事，作为一名作家，20多年来，我写了多篇关于二月兰的散文，还花5年时间创作了42万字的长篇小说《紫金草》。在合唱团成员大门高子的支持下，日本翻译家中野胜将小说翻译成了日语，在日本发行。我又创作了一部20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紫金山下二月兰》，大门高子给我提供了很多资料与照片。
每年春天，我都会去紫金山树林里寻找二月兰，我把二月兰当作老朋友，与它们进行心灵的对话。多年来，经过媒体人不懈努力，二月兰的故事逐渐为人所知，和平紫也成了一种新意象。江东门纪念馆的网站、微博、微信公众号都嵌入二月兰的元素，纪念馆还成立了紫金草志愿者队伍，举办紫金草论坛，开设紫金草国际和平讲堂，向国际友人颁发紫金草和平纪念章。从2014年开始，南京每年都会举办“紫金草行动”，青年学子通过分发二月兰种子、宣讲二月兰故事，表达不忘历史、珍爱和平的愿望。
年年二月兰，岁岁紫金草。每年早春时节，无论南京还是东京，无论紫金山下还是富士山下，无论叫二月兰还是紫金草，美丽的紫色花都会如期绽放。山口裕已经辞世了，大门高子与合唱团的团员们也老了，往后的年轻人还会记得山口诚太郎父子播撒紫金草的故事吗？还会想到这紫色花来自南京紫金山脚下吗？我想一定会的。
□ 陈正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