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前,11月的某一天,天气阴冷潮湿。
一对年轻的夫妇,锁好自家的院门,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用一辆小推车推着行李,出发了。
他们不是去旅游,也不是搬家。他们是去逃难。
长江边,站着无数的平民,他们的眼前,是一片茫茫大水。
这对年轻夫妇以三根半金条的价格,获得了三张船票。一家人上了一艘船,向着未知的命运出发了。
冬天,长江水色灰白,从船上望出去,南京那灰扑扑的、巨大的、绵延的城墙,一寸一寸地远了。
这对夫妇就是我的外公外婆,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是我从未谋面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们是我的母亲从没有见过的两个亲人。
战火就要烧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南京,他们逃难的目的地是重庆。然而,逃离一座危难中的城市,是否就可以到达和平的天堂?当时整个中国的土地,几近被侵略者的铁蹄踏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是一个南京人,我爱这座城市,爱她的风物美好,爱她俯仰之间皆是历史。这漫长的历史中,有一段非常惨痛的时光:1937年至1945年。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一直很想写一写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故事,写一写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们在这一时期的苦难经历,可一直无从下笔。直到差不多10年前,我在一家区级图书馆读到了相关资料。
一段一段史料,一个又一个亲历者的回忆,让我越读越觉惊心动魄。外面是炎炎烈日,我在地下室图书馆里却觉寒凉入骨。
在众多史料中,我着重关注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孩子们的命运。比如,那个走在路上便被枪杀的无辜小男孩,他有很好听的声音,前一秒钟,还在用南京话问路,后一秒,他便躺在血泊之中;比如,有一个孩子,在一天一夜之间,父母姐姐俱被杀害,弟弟被抢,自己身受重伤;比如,有一对小姐妹,日本兵杀害了她们的父母、祖母和姐姐们,家破人亡,她们与亲人的遗体待了十数天才被人发现,等等。我对这段历史的书写,从儿童开始。
我去查阅有关难民逃难的历史,从南京到重庆,漫漫长途。跟随着难民们的,是敌机的轰炸,是饥饿,是疾病,是未知的一重又一重艰难险阻。
接着,我又开始查阅有关重庆大轰炸的史料,我去了解警报球的颜色,防空洞的地点和构造,轰炸的次数、摧毁纪录;我看到一张张老照片,照片上那满目的废墟,整条被炸毁的街上,失去家园的人们奔走着,寻找一方立足之地;我读到人们如何躲飞机,如何在防空洞里苦苦等待着灾难过去,盼望着和平安宁的到来。
我用了若干年时间,去了解这一切,去接近那个年代,去走入那悲惨的一天,又一天。
2018年暑假,我去了重庆,特地来到较场口磁器街,大隧道惨案旧址。我买了一束百合,放在旧址前的一块石碑上。
就是在这里,1941年6月5日,我的两个舅舅,两个年幼的孩子,为了躲避日军的飞机,同时死于十八梯防空洞,他们是被踩死的,尸骨无存。
时间无言,然而时间记录下了一切。
四周宁静祥和,然而细细听去,似乎有万千冤魂的悲声传来。
这是一段黑暗的历史,这是一段惨痛的经历,这是一段值得铭记的血泪,这是一段不该被忘却的记忆,这记忆必须代代相传,必须不断地被记录、被阅读、被研究、被铭记。
我终于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书写有关战争中儿童命运的故事。
战争中的孩子,这个主题,在和平年代,在21世纪的中国还有没有书写的必要?这样的故事对儿童来说是否过于沉重压抑,甚至是残酷恐怖呢?可是,忘却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对自己、对时间、对未来的一种背叛,任何情况之下,对人类在战争中所遭受苦难的了解,都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当然不希望现在的孩子去亲身经历这些事,但是,我们依然要将这段历史告诉孩子们,让他们的触觉延伸到过去,去触摸那些曾经年幼鲜活的生命,感受他们的呼吸,从而更珍惜现世的和平。
在书写过程中,我一次次走访相关地点,一点点梳理史实,一遍遍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无论看多少次,我依然饱受震撼。受难者隔着纪念碑,隔着墙上相框的玻璃望向我们,眼中尽是痛楚,也有不屈和求生的欲望,他们带着他们的经历,成为我们的记忆。那些刻在墙上的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个汉字,更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那些本应延续下去的日子,在那六周里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他们藏在墙后无声呐喊,促使我们不断不断地记录、不断不断地讲述。
了解历史,亲近历史,才能尊重历史,铭记历史。
在成书三册之后,我依然觉得不够,我要继续写下去,不仅写童书,还要写长篇,写影视剧本。我要写当年的儿童,也写当年的平民和军人们,他们藏在那些史料的字里行间,藏在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死难者名单墙上,而幸存者们,也带着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生活着。我要写这座城市当年所遭受的所有苦难,以珍视现世和平,让所有人都在眼下寻常时光的间隙里,回望过往,记住、悼念、反思。
我的外公外婆,把这段逃难的记忆深埋心中,从未跟我们提起。
20年前,我的外公重病弥留之前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靠在被子上,突然说起:我的大儿子,多乖巧懂事啊,我的虎子,多漂亮多可爱啊。
苦难从来不应该被忘却。当我再度站在长江岸边,这里早已是一派繁华安宁的景象。江流拍岸,声音都透着温柔,江面上隐隐传来汽笛声,沉郁悠长。我们的目光穿过江面薄薄的雾气,仿佛穿越过去,看到了87年前的时光。
愿我的亲人们安息,愿所有死难者安息。愿曾经的、永远的孩子们,安息。
还有,我要告诉他们,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有些记忆,可以轻易抛开,因为人总要前行;有些记忆,须永远铭刻于心,我们要背在肩上,负重前行,并交付给我们的下一代,比如,南京大屠杀的记忆。
背负着这样记忆的人有时行路是倍感沉重的,却能更坚实地踏在大地上。愿所有的南京人,所有的中国人,能够有这份厚重,不负记忆,不负现世。
□ 杨筱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