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底,躲在金陵大学难民区的人凑了点米,求我奶奶偷偷回家烧锅饭,因为我家就住在不远处的周必由巷十八号。
我奶奶起先不肯,我们家斜对门的周必由巷十五号,被日本人一下子用刺刀挑死了四个人,还当面把他家的姑娘强奸了;从难民区里被拉出去的青年人,走不远就被机关枪扫了的,那就更多了。可是难民区的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周边的水塘都漂满了死尸,只有我家的那口井还能用。
于是我奶奶拎着米从后门偷偷回了家。正在井边淘米,就听大门那边有人敲门。门被推开,气汹汹走进来十几个日本军官,进来后就盯着我家古色古香的房子到处看。
我奶奶吓傻了,反应过来后丢下米拔腿就跑,是这条古老街巷的后门救了她。
这群日本军官那天是为了来寻房子。他们占领南京后,要找地方落脚,这就寻到了全长只有三百米的周必由巷。周必由巷很有特点,西边靠唱经楼这边全是中式建筑,东边接新安里那头,大多都是新造的西式洋房。
日本人看中了周必由巷东面的洋房,不久军官们纷纷搬了进来。可是他们对周必由巷的巷名,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中国人明明都被打败了,还周什么必由?为了打掉中国人的自信,也是为了日本军官的安全,他们在这条巷子中间砌了一堵墙,把巷子拦腰截断,封堵了起来。
墙一砌,巷子不通了,日本人为了方便,又在这道墙上开了一扇门,门上配上了一把锁,规定好早晚开关门的时间,把钥匙交给了我大伯伯。我大伯伯只好拿着钥匙,起早带晚地开门关门。
这道门是日本人强加给中国人的,居住在那一片的南京人每天都要从门洞里拱进拱出,很是耻辱。
新安里我家那座新盖的四层洋楼,则被日本军官强占着住了八年。院子里养了群马不说,冬天南京冷,他们就一层层、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拆下新门新窗,然后烧火取暖。对大伯伯来说,这不啻凌迟,是用刀,一刀一刀地割他身上的肉啊。这八年,我大伯伯每每感到心惊肉跳,又不敢到新安里去看一看。他就叫我父亲,当时十岁刚刚出头的半大孩子去看,每每得到的报告都是东边拆了堂门,西边卸了扇窗之类。一天,大伯伯喊了一个叫朱老板的人来,死活拉着他喝点闷酒。
朱老板瓦匠出身,当过我家洋楼的建造监理,对这幢房子的构造用料,比我们还熟悉。我大伯伯和他喝酒聊天,聊这房子,聊房间,聊楼梯,聊门窗,聊哪里用的木料多,聊着聊着大伯伯就怪朱老板:当年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美国红松呢?要是用“士敏土”(水泥)钢筋多好!我大伯伯捶胸顿足:人啊,这哪有前后眼啊!
大伯伯对朱老板说:“以你的功夫,你去代我偷偷把它烧了!”朱老板低吼一声:“要死,你不想活啦?”我大伯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哭了,没有声音,只是张着嘴干嚎。
当我家洋房被拆得只剩下日本人还住着的三单元时,抗战胜利了。大伯伯再也不用听到自家房子被拆了当柴烧的报告,也不要再去开关周必由巷的那道耻辱之门了。
但那道门还在,胜利了的中国人难道还要从这里拱进拱出么?有人说要向政府呈文,把它拆了。我大伯伯可等不了,他一时血性勃发,提了把洋镐把它给扒了。
如今的周必由巷,盖起了五幢三十二层高楼;当年周必由巷旁边的唱经楼一带,被统称为丹凤街,每天市声鼎沸,好不热闹。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曾经矗立着一道墙,无言诉说着一个民族屈辱悲怆的过往。
□ 王明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