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然为名
2024-12-05 07:24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乐 心  
1

我像只白脚花狸猫,一有空就窜到农场,东瞅瞅西看看。看枫树劈柴,一斧头劈下去,闻到风中有香樟木味。我献宝给大象看:我有了一串无患子果子做的手链,过天你再帮我做根红豆手链好不?大象说:可以啊。

那天我们正说着话,松鼠来了,她叫枫树和大象去开会,胡蜂在那边等。胡蜂是大有秋农场场长,森屿田自然教育的创始人。

我不打扰他们,自个儿找趣,老远看到柳树弯腰在弄木栅栏门,快步走过去与他聊几句。他是西班牙人,身高两米,他站起来时,我要仰起头来看他。

我喜欢这群从事自然教育的年轻人,忍不住向友人提及他们。他们是一群闪着露水,有着清晨特征的人。我没问他们本名叫啥,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个符号。我欢喜地叫着他们的自然名:胡蜂、大象、大雁、枫树、火山、柳树、松鼠……

清晨或傍晚,如果看见一只边牧犬拉着滑板车在大有秋飞溜过,不用问,那一定是胡蜂。

好久不见胡蜂,他好像比原来又黑又瘦了,像花果山孙悟空那边下来的灵猴,轻捷有精神。

有人说,他是环太湖流域最会招蜂引蝶的男人。我也觉得是。有次他很欣喜地告诉我,农场里发现了国家二级保护物种金裳凤蝶,这是中国体型最大的蝴蝶,曾经有人在江苏溧阳和宜兴地区发现它们繁衍生息的踪迹,但近三年已经几乎没有发现的记录了。我玩笑道:是你招来的吧。

农场是个昆虫花园,他从野外引入了很多乡土植物,如海州常山、臭牡丹、竹叶花椒、龙葵、马褂木、醉鱼草、紫花香薷、益母草、黄荆……这些植物各有自己的角色,一起织就了一张生物多样性网络,引得周边的昆虫纷纷入住。

胡蜂本名叫啥,我不大清楚。宜兴方言称蜜蜂为“胡蜂”,他将此作自然名颇有深意。采得百花酿新蜜,这是一只蜜蜂飞行的梦想。现在的孩子疏于与大自然交流,他创建的自然教育团队,带孩子们跟着种子去旅行,去科考发现、去夜观、去溯溪、去挑战……激发他们的好奇心,想象力。有次,我见他手里拿着植物的种子,他说是从云南带回来的望天树种,准备做标本用。说着说着将种子往空中一抛,我看见种子居然飞起来,原来它有一对翅膀。胡蜂说,望天树是龙脑香科,可长至八十米高。种子如果直接从那么高的树上落下来会摔灭,但植物有智慧,进化中长了翅膀缓慢地下落,从而自保繁衍生长。

我们站着说了会话,不谈人事谈草木,美好得如天上的云一般。

大象胸前有一个漂亮的挂件,圆形木上写着绿色的“象”字,那是他的名牌,挂件上还系了一枚橡果子,两根漂亮的羽毛,一根是孔雀毛,一根是鸽子毛。这些都是他收集来的。孩子们见了觉得挺好玩,会问他:这是什么鸟的羽毛,这是什么种子?他借这些东西与孩子们很快建立了联系。

我问他,为什么给自己起“大象”这个自然名,有什么寓意?他说:“陆地动物中我最喜欢大象。它们稳定、聪明、温柔,我希望有大象那样的品性。而且孩子们对大象比较熟悉,上课时介绍自己很容易产生亲近感。”

大象是安徽人,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学的是管理专业。但他喜欢自然,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所以加入了胡蜂的自然教育团队。

大象手工做得好,孩子们缠着他做好玩的物件。秋天有许多成熟的种子落地。美叶桉可以捡来做“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织轴树果子可以做猴子、马的嘴巴。大象送我的“小仙女跳舞”,用麻栎壳做帽子,橡子做头,十字果做身体,莲蓬做裙子,松子壳做鞋子。我拿回家放书柜上,特别有意趣。

柳树很帅气,一头自然卷曲的棕色头发,衬着欧版脸型,笑起来神情明朗。远远地看着他,就是一棵高大的柳树。与他交谈,感觉像氧气一样清新,云朵一样松弛,流水一样温暖细腻。他出生在西班牙,两岁时随父母到比利时生活。他的父母养育了九个孩子,只有柳树和他的弟弟是亲生的,其他七个都是收养的。六个来自哥伦比亚,一个来自西班牙。柳树是九个孩子中的老大,从小就乐于照顾爸爸妈妈收养的弟弟妹妹。他在比利时生活了十六年,成年后到欧洲、东南亚国家做户外教练,教孩子们海上帆船、潜水运动等。

他精通法语、英语、西班牙语,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柳树”是他的自然名,他说,西欧一些国家,每个人出生时会对应一棵树,他是十月出生,对应的是柳树。

柳树不择土壤,剪根树枝插在泥土里就能生根,很多昆虫与它生活在一起,多元包容。生活中,他是那种要求比较少,到各个地方都能习惯的人。这是一个有趣生动的人,他带孩子们在自然剧场里,编故事讲故事、扮演角色。他吹风笛、打非洲鼓,孩子们和着乐声节拍欢笑。

鹡鸰24岁,两道乌黑的浓眉,下巴有淡淡络腮胡子。他是陕西人,在秦岭大山里生活过,他给自己取自然名“鹡鸰”。《诗经》里有“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之句,比喻兄弟间的友爱和互助。

他是观鸟爱好者,带孩子们用望远镜观察鸟,了解各类鸟的“生境”。那天下午,我去农场串门,听鹡鸰说过几天就要离开这里,这个冬天他要去婺源、鄱阳湖、黄山、西双版纳等几个著名的观鸟地去。冬天树木枝叶凋零,恰是观鸟的好时候。从事自然教育的人,要多去感知。

人海茫茫,人生擦肩而过,也许以后不会再见到。但当我以后看到鸟群,我会辨认哪一种是鹡鸰鸟,在它的叫声“ji ling,ji ling”中,我会想起这个陕西小伙子,想起他给我说过的《诗经》句子:“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鹡鸰离开农场后不久的一个早晨,我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门口,看见一只羽毛好看的鸟,不知叫什么名,我拍了图发给鹡鸰看,他说是戴胜鸟。

自然界中有多少美是我从未发现的,有多少惊奇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认识了鹡鸰,以后我会留意飞翔的鸟儿,不懂可以向他请教。

韩少功有一段文字很符合我最近的心境。“那边有无数的蜻蜓从霞光的深处飞来。在你的逆光的视野里颤抖出万片金光,刹那间洒满了寂静天空——这是更大的—扇家门向你洞开,更大的一个家族将你迎候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语言与骨肉相认,需要你触摸石块或树梢的问候。”

标签:
责编: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