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霜天,黎明在玄武湖跑步,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
毕卓是东晋名士,因为一生酒兴盎然而载入史册,比他那个当中书郎的老爹毕湛还要著名得多。毕卓当吏部郎时,酒后纵情,趁夜潜入邻家盗酒,被拿下后,绑在酒瓮边。等到天亮时,邻人才发现,被五花大绑的乃是吏部郎毕卓,于是赶紧又设了酒宴,宾主尽欢。千年之后,齐白石以此为原型,创作了名画《毕卓盗酒》。
而我最喜欢的是毕卓持蟹的故事。《晋书·毕卓传》载:“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是何等潇洒自在。于是,我便想趁着这螃蟹上市的时节,也来一场“毕卓的酒宴”。
这酒船何处寻,且看玄武湖中央。我发信息给爱人,邀他中午到玄武湖吃饭,并带上口琴,饭后吹奏一曲。随后,我忙碌了一上午,准备了海鲜和蔬菜,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蟹钳。清蒸螃蟹放凉了不好吃,所以我准备了醉蟹。爱人见到我后,笑问我:是不是要去游船上吃饭?我欣然点头。
我选了一条中间有餐桌的船。十月的风里,有秋日的爽朗。整个玄武湖的西南湖,都是我们的餐厅。青山,古塔,小桥,城墙,这是多么奢侈的餐厅装修啊!我不相信,有哪家餐厅,还能和此湖光山色相提并论?
把船停在水中央,任它随风随水,随性飘荡。我们相对而坐,一边倒酒,一边说起毕卓的诗。十月的蟹,正是最肥美的时候,吃一口蟹,喝一口酒,蟹香与酒香碰撞出逍遥尘世的味道。阳光晒在后背,耳边有流动的水声,还有湖中央一群黑天鹅的嗥鸣。船随着风的大小,起伏出不一样的动态。想起海子的那句:“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是啊,这一刻多么珍贵,珍贵到毕卓都忍不住赞叹,可以“足了一生”。
船随着水流,误入荷叶簇簇中,爱人信手裁了一片荷叶递给我。我拿出随身带的毛笔,在湖里涮了涮笔,研起墨来,想在叶上写字,效仿高濂的情韵。高濂是《玉簪记》的作者,也是《遵生八笺》的作者,他不仅是大名鼎鼎的戏曲家,也是养生学家,更是我心目中的生活美学家。我最喜欢他的《四时幽赏录》,书里记录他寓居西湖时,一年四季的赏心幽事。他说:“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真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高濂在西湖的秋天里,“时携小艇扶尊,登桥吟赏,或得一二新句,出携囊红叶笺书之,临风掷水,泛泛随流,不知漂泊何所,幽情耿耿撩人”。这与东坡居士的《赤壁赋》一脉相承。
不过,我真正在写字的时候才意识到,为什么古代诗文里总有红叶笺,而没有荷叶笺。因为荷叶不透水,叶片上写不了字,只能勉强在背面写写,而且墨水很难干透。但也没关系,反正这片叶子,是要“临风掷水”,投入秋水怀抱的。
爱人拿出口琴,给我吹了一首《女儿情》。他说,没有发挥好,要再吹一次。其实在我看来,哪有什么吹得好不好?弹唱作乐,随性而已,陶渊明的那把陶令琴上,连弦都没有呢,不还是一样,弹出了让后人沉醉千年的琴音?
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创造生活的光亮。这顿“毕卓的酒宴”,有山水之趣,有古人之趣,有琴趣,有情趣……我信手写着明信片,写“临风掷水”,写毕卓的句子,写冬天的时候,要和高濂一样,“雪夜煨芋谈禅”……爱人看我脸色微红,问我喝多了没。我没有喝多,但是我已然醉了,醉在秋日湖上。
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