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买盐水鸭,老南京人都说“上街斩碗儿鸭子”。出门前自带一个碗,回家直接上桌,“色香味形器”都齐了。
那年头普通人家多用两种碗,一种是印着牡丹花的,俗称三红碗儿,也说红花碗儿。另一种沿碗边印两条蓝色的线条,俗称蓝边碗儿。排队到了跟前,递上三红碗儿或蓝边碗儿,外婆这个时候总要特别殷勤地先把笑容堆满,轻轻说一句:麻烦你给我软边噢,难为你咯。营业员经常不疼不痒地回一句:都要软边,硬边给哪个啊,老太?
说归说,营业员还是把手边现成的半只硬边推开,另外拿过一只整鸭子,头一刀就把颈子斩下。然后一刀,鸭头和颈子就分开了。第三刀便将鸭嘴去掉,第四刀把鸭头竖着一分为二。鸭子胸脯朝上,露出微微向外突出的鸭胸骨。刀锋让开胸骨偏向一侧,九十度朝下,刀背向下磕几下,盐水鸭便一分为二。带胸骨的那半只,往往同时带着一大半脊骨,俗称硬边。上秤后,硬边要比软边重一两五到二两,重的是骨头。那年月,谁愿意拿钱买骨头?
女营业员拿起软边的半只,往台秤上一放:一块一毛三。外婆满意地又陪一次笑脸,重复一句:难为你咯。
下一步就是分解鸭腿。半只鸭肚腔朝下卧着。左手捉住鸭腿梢裸露的关节,刀从靠近屁股的地方下去,沿着大腿突出的部位,差不多平行地旋下去两寸。然后用刀身平压住鸭尾部,左手顺势向外一撕,一片完整的扇形鸭腿,连着大胯被肢解了。女营业员此时不会忘记把鸭油和卤汁沥进你的三红碗儿,那是盐水鸭质量的标志。鸭腿从身体上揭下来干巴巴的,就像吃小笼包没有卤。
最后是造型工程。半只鸭子,搭半个头。鸭颈子也是一半,然后斩成半寸一截,都在三红碗里垫底。再把脊骨和肚腔肋骨斩成小块儿,也是托底。翅根是可以斩出样子的,虽肉不是很多,骨头还粗,摆弄得好,貌似一鸭腿。真正用来装点门面的,是一铺鸭脯子和一铺鸭腿。斩鸭腿和鸭脯子,功夫都在手上。眼里有把尺子,每片厚薄均匀,不复刀,也不连刀,咔咔咔一气呵成,斩鸭子最摆的就是这一手。于是三红碗的口面,刚好被鸭腿和鸭胸锦缎一般柔和地罩着,自然得就像是从三红碗里长出来的。
至此夸刀工还为时尚早。一碗儿鸭子端回家上桌了,客人一筷子下去夹起一片不大的鸭肉,可是,跟着丁丁挂挂地拎起一串。客人进退两难时,主人客气地说,都拣走,都拣走。客随主便不好再谦。一碗儿盐水鸭就那么几块净头净面儿的,主人只能啃骨头。心里已拿定主意,下次不去他家斩鸭子,口味再好也不中。
这些年,不少人跟着视频学自制盐水鸭。口味和肉质不说,鸭子切好呈上来完全没样子。酒店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甚至把鸭胸脯的软肋骨都给剔除了,还吃个什么劲?南京人吃鸭子都说啃鸭子,用牙齿把骨缝里的肉都剔出来,那是艺术享受。会吃的,把细骨咬碎了,咂味儿。三十多年前有一位白人朋友,娶了华人太太,头一次到丈母娘家吃饭,硬是把鸭骨头咬碎吞下肚。他们饭桌上不作兴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又怎知啃鸭子的乐趣呢?
刘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