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开现在这个跷脚牛肉小饭店,是因为院子。三十几年前,我老家的房子还没拆迁,那时我家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个花台,花台里有一棵很大的腊梅。冬季,腊梅在寒冷的空气里,幽香暗流,沁人肺腑。
我家的饭厅就在院边,鲜花盛开时,吃饭时都能闻到花香。临到拆迁之前,阿婆还经常在院子和饭厅之间的凳子上闲坐,阳光斜斜地照在阿婆身上,暖洋洋的。阿婆或戴着眼镜看书,或目光平和地静坐,回忆她的一生,也会和我说一些从前的故事。阿婆是个教师,她从旧社会走来,桃李遍天下,连附近的老农民都是阿婆的学生。阿婆年轻时,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去农村扫盲。我从小是阿婆带大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那些场景如一张张相片、一段段视频,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回放。夏天,腊梅像枯死了一样,旧枝仿佛生锈,置身于闷热之中。那时我已经做了厨师,会一些摆盘的雕花。有一天下午,阿婆午睡后,我用胡萝卜雕刻了两三百朵梅花,插在腊梅枝上,瞬间换季,花满枝头,仿佛春天来了。
阿婆醒来后,像往常一样走出房间,慢慢地走到院子里。我听到阿婆踱步的声音,于是隔窗看着阿婆。阿婆忽然看到满树盛开的腊梅,大吃一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匆匆回房,戴上老花眼镜又匆匆出来,确定腊梅突然开满枝后,紧张地大叫我的名字……
我嬉笑着告诉她真相。阿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轻轻打我,说我调皮。这种珍贵的时光,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换取,若还能换来阿婆轻轻打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今的“波妈跷脚牛肉店”,是因为有院子,我才最终决定开的。院子是我忙里偷闲的一个角落,一如家是人生的港湾。我太喜欢有院子的房子了。我一般在来生意之前,坐在前院喝茶,这样可以招呼来客,后院则是下了生意之后,静静休息的好地方,可以沉思。
后院有一棵柿子树,有三十多年树龄,如一把高大的巨伞,遮挡着大片后院。阳光最强烈时,也只有斑驳的光影,从树叶的缝隙里,偷巧地挤在地上。初冬已来,再过一段时间,柿子树就会落叶,剩下一根根刺向天空的枯枝,独自应对寒冷的冬季。
柿子红润时,会招来很多鸟。这些鸟很讨厌,除了平常偷吃我鱼缸里的小鱼,还会偷吃柿子,把红润的果实啄开。如果这棵柿子树有思想有记忆,它一定很清楚这几十年来的变化。人会走到树下说话,鸟会飞到树上鸣叫,黄鼠狼会在树下打闹追逐老鼠,蚂蚁浩浩荡荡。而我是一个最安静的人。闲下来时,我会种花修剪花枝,养鱼清洗鱼缸,在树下静坐,闭目思考,偶尔想起三毛。“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今年夏天太热,但并不影响柿子树的生长,以及它的开花结果成熟低垂。柿子树忙于自己的辉煌孕育时刻,如年轻的母亲忙于照顾新生的婴孩。这个时候,那些经常来店里吃饭的老顾客,若是坐在窗前,抬头会望见一颗颗成熟饱满的柿子,于是对我说,老板,我可不可以摘两个柿子。我说当然可以。
往年的柿子是吃不完的,差不多能摘两百斤。我就送邻居,送顾客,送朋友。但还是有剩,我就在研究怎么做柿饼。可是突然有一天,柿子被偷了。
我到后院抬头一看,有些吃惊,树上的柿子几乎被偷完了。连树顶我以前留给小鸟的柿子,都被摘得干干净净。仰望着空空荡荡的树枝,我忽然有些愤怒。这个贼得有多强大的心态,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把整棵树上的柿子偷完。如果报警,警察可能很快破案,因为作案时间长,绝对有目击者。可没什么意义。我愤怒的是这个人偷得那么彻底,都不给我多留几个。
今年的柿子,白期盼了。在柿落的季节,我再一次伤感。可惜我整整一个夏季和秋季的仰望,可惜那些鸟儿的绕树翱翔。
林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