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尹瘦石
2024-11-14 08:56  来源: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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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汉胤

1937年冬,日寇侵占苏州后,由太湖乘快艇进犯宜兴。我父亲尹瘦石当时18岁,得知日寇距家乡周铁桥仅有几里地时,急忙召集几个同学汇聚于镇中古银杏树下,共同商议后决定即刻离家奔赴汉口。自此,父亲告别故乡,直到1950年,才重回故乡省亲。

经历了种种生命坎坷后,父亲于古稀之年再回宜兴,安顿下来后,便乘车直奔周铁老家,来到故乡古银杏树下。他思绪绵绵地围着古树默默踱着步,许久才停下脚步,坐在城隍庙的台阶上,然后拿出速写本,对着古银杏画下多幅速写。又登上附近的民居楼,凭栏仔细观察着古银杏的枝干细节,再画下几幅速写后才离去。

回京后,父亲便根据速写,将故乡古银杏绘成一幅枝干苍劲、满树金黄的水墨画《乡情》。画完后,父亲又在画上题写下一段文字:“吾乡宜兴周铁桥古银杏,故老相传孙仲谋之母手植树,历千七八百年,今犹苍郁葱茏灿烂夺目,槎枒虬曲如群龙欲上腾之状,湖上遥望如华盖。丙寅秋里,图稿携京,今始写之,戊辰春三月瘦石并记。”

今年是父亲诞辰105年,年初我回到周铁老家。宽阔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店铺,鳞次栉比的楼宇,改变了古镇的天际线。然而,步入古镇深处,曾经人来人往繁华喧闹的十字街,此刻竟静谧地聆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原本熙来攘往船只交错、承担着古镇交通命脉的横塘河,此刻也水波平静,默默流淌着。走过落满沧桑的石板路,脚下石块缝隙间,似依然低徊着历史的回音。古镇的古石坊虽已落满岁月尘垢,上面残损斑驳的字迹却依旧昭示着古镇历史的辉煌……

横塘河周铁古桥上,偶尔荡来一条船,泛起的层层涟漪,使我回忆起当年回乡的往事。上世纪70年代回乡时,我从无锡下了火车,需乘船从水路才能回到周铁老家。当时的木质客船非常简陋,由一艘机动船拖曳着,慢吞吞地行进在河道中。一声低沉的汽笛声响起,我探头远望,当看到那棵古银杏的树冠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暖意——到家喽!

由此联想,父亲当年告别家乡,颠沛流离于抗战烽火中,这株古银杏也一定时时温暖着父亲的心。要知道,这棵千年古银杏不仅目睹过南宋词人蒋捷沉吟的身影,还是第一位聆听到他“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的“读者”。它还见证了岳家军的兴起,目送过岳飞岳云父子毅然奔赴的背影,它将历史公正地铭刻在苍劲的年轮中。

因此,古稀之年的父亲,不由睹物思人。他当年也是面对着这株银杏,惜别故乡,走向了以画笔为枪、激励国人抗战的绘画生涯。已入暮年的他将这株银杏描绘下来,作为感念故土养育之恩的象征,也在回溯过往时将其标注为自己艺术人生的起点。

1992年秋的一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事情要与我谈一下。我即刻赶回家,见父亲正在书房里整理着自己的书画作品。父亲平静地说:“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也想听听你的看法——我打算将毕生的代表作和重要收藏,无偿捐赠给家乡宜兴。”

说完后,父亲静静地望着我。我感觉有些突然,但看父亲的表情,知道此事是父亲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联想到近些年,父亲回故乡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起来。几个月前,我还看到父亲在整理书画作品时,将不满意的挑出来,丢进水盆中。现在想来,他早在那时已经在为捐赠书画做准备了。

我想了想,说:“您在抗战全面爆发后离开故乡,一去十几年。如能将这些作品保存在故乡,子孙后代将永远见到您鲜活的绘画人生,这无疑是最好的纪念。”

父亲望着我,欣慰地笑了。

这次谈话后,父亲便与宜兴市政府签下了捐赠协议,并做了公证,规定这些书画作品和收藏将永久地保存在宜兴。

1997年秋,父亲发现肺部肿瘤,住进北京医院。我每天下班后,到医院陪护父亲过夜。肿瘤已至晚期,高龄体弱的父亲承受不了手术,只能以保守治疗延长生命。他因病痛,夜间睡不好觉,便与我在黑暗中聊天。一天,他忽然讲起我不知道的一件往事。那是1957年,父亲调到刚成立的中国国画院任副秘书长,一家人来到北京后,暂住北京东四什锦花园的内蒙古驻京办事处。“那天下午忽然发现你不见了,一家人心急如焚地分头去找你。走到东四时,远远地见一辆报废卡车的驾驶室中,似有人影在晃动。走近一看,见你坐在驾驶室里兴高采烈地摆弄着方向盘……”

我聆听着父亲的回忆,才知道平时不苟言笑,整日忙于读书、看报、绘画的父亲,竟如此柔情地保存着对我幼年的记忆。

后来又有一天,我走进父亲的病房时,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见到我后,他用手指着电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原来此时电视上正播放着由我参与编剧的电视剧《滑板少年》。见父亲如此自豪欣慰,我沉重的心情也轻快了起来。

父亲弥留的那天晚上,从昏睡中醒来后,忽然有了精神。他望着我,郑重地叮咛我说:“我少小离家,一去多年,这些年虽为家乡做了一些事情,但如今病魔缠身。你现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以后尽量多为家乡、为社会、为后人做些事情……”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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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