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鸷翀
江海交汇,风云际会。换季的一场暴风骤雨下得惊心动魄,令我不由得想起家乡海门历史上水深火热的一页。
康熙十一年(1672),大风连日如疯如狂,大雨连阴暗无天日,风肆雨虐千家洪涝万户倒灌。如果这一年是一页史书,那么每一节每一行,所有的字里行间都浸泡着潮和雨、血和泪。海门遭受了立县八百年未有的灭顶之灾,全境十之八九沦为泽国,居民流离失所,饿殍随水漂流。县将不县,裁县为乡。
在2200名劫后幸存于通东一角“海门乡”灾民中,竟然有个书生后来中了进士,他就是曾任陕西扶风知县的丁腹松。丁腹松满腹诗书,其子丁有煜诗书画印全能,对扬州八怪颇有影响,人称“外八怪”。其实丁有煜更是一位成就斐然的诗人,还是一位寿星,他的一生,几乎约等于“海门乡”(静海乡)的历史。一部方志,不因一场浩劫成“断章”,却因一个家族的诗书传家藕断而丝连,给后人留下一孔管窥的视角。
江风海韵把海门哺育为垦牧之乡、鱼米之乡、山歌之乡,又是否够得上诗乡呢?
自后周显德五年(958)置县以来,海门方志几乎是一部水患连绵生离死别的灾难史,海门先人遭受了匪夷所思的痛苦,海门传奇不计其数,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堪称史诗;诗以载史,以诗述史,又作诗史。
江海代有诗人出,各领风骚几十年——
北宋知县沈起不写诗,写诗的王安石帮他用百里海堤书写的政绩写进了《海门县沈兴宗兴水利记》,沈堤与范堤(范仲淹筑)一并青史留名。
咸丰十年(1860),乡绅茅炳文编纂《师山诗存》,上起乾隆,下迄咸丰,这是海门第一部清代诗集。避兵燹客居海门的江苏学政李联琇为之作序称:“是编始美哉!其厅志之副墨,而艺林之祖本欤?”
1932年,南京图书馆编撰、周雁石编《海门耆旧诗钞》(后名《海门诗钞》),收录自明初至清康熙十一年(1672)古诗380首,填补了《师山诗存》之前的诗史空白,极大地丰富了古海门的诗库。
“诗山”路上,明代探花崔桐、清代状元张謇和现代诗人卞之琳,形成了海门诗史的三座高峰。
崔桐,著作甚富,诗词七百余题,《南通州志·名贤传》称其“以文章气节把臂何(景明)李(梦阳),当时目为凤麟”;张謇有雄文八卷,诗词歌赋一千四百余首,师山书院最后一任山长龚其伟赞颂张謇“大文经世,谠言救时,余事作诗人,天宝风尘忧杜甫”,把他与唐代忧国忧民的杜甫相提并论;卞之琳是我国现代诗的代表人物,又是文学评论家、翻译家,他翻译的莎士比亚悲剧四种,以诗译诗,代表中国莎译的最高水平。
沈振元先生是我十分景仰的学界前辈,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躬耕教育成果丰硕,退休后穷经皓首,浸润于古典诗词领域,同时在方志、尤其名人研究中造诣颇深。记得母校江苏省海门中学百年校庆时,举校诵读一篇字字珠玑、朗朗上口、富庙堂之气的大雅骈文——《海门中学百年赋》,据说出自某名家之手,又语焉不详。我刨根问底,终于弄清是沈老先生的手笔,而沈先生也是海中校友。
说来也巧,另一位前辈,卞之琳研究会名誉会长袁蕴豪先生与沈振元先生是同窗挚友,还是方志研究的同道中人。三年前,袁老透露,沈老先生将着手选注海门诗。我想这是一件前无古人的好事。沈老俯首故纸堆,孤坐冷板凳,只争朝夕开启了人生的又一次文化苦旅。偏偏好事多磨,其时口罩蒙面,时疫对年长之人威胁最大,耄耋老人沈先生好比一位负重登山的独行者,不能换肩,更无人替代。他冒着生命危险手书洋洋数十万言,披阅古今,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反复甄别,积跬步而登顶,《海门历代诗选注》大作功成,共收录了北宋至新中国289位作者诗作576首,体大意丰,精彩纷呈。
九十多年前,邑人陆侃如、冯沅君伉俪合著了《中国诗史》,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也是迄今唯一的诗史论著。
2022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海门籍学者、作家薛庆国的译作,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歌《风的作品之目录》荣获翻译奖,标志着中国学者翻译阿拉伯诗歌的最高水平,也标志着在新的语种,新一辈海门译人稳稳当当地接过了译界前辈卞之琳的大旗。
今天,以教育之乡名满天下的江海门户家家劝学,户户书香。“张謇故里,诗画海门”的城市形象深入人心,“诗乡海门”的愿景渐行渐近。她是张謇梦里的乌托邦,是卞之琳笔下的风景;是海门人诗化的心灵诗意的安居,是近悦远来者心驰神往的诗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