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健民
一叶知秋。门前落叶纷飞,竟一下怅然了起来。今年长夏、苦夏,总觉得夏意未尽,总以为日子过得很慢,一转眼,秋天就来了。有句话说:“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秋天来了,关于秋的话题就多了起来。伤春悲秋,是许多中年人的唯美心态。大美无言,就像屈原带着不屈服的完美自沉汨罗江,留下了芳草美行。受伤不受伤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态不能受伤,人的那种栖居的诗意不能受伤。人生在世,有悲剧才有深刻,有所求就得有所伤。
都说男人过了六十就是秋天,年轻时我不明白;而自己到了六十岁,突然就明白了八个字:张狂已老,等死还早。
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一过六十,脸软得像海绵,心软得像棉花,既动情又动心。我四十岁时,曾经听到一位大我二十岁的前辈说:三天前的事情记不住,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躺下来睡不着,坐在那里却打瞌睡;哭的时候没有眼泪,笑的时候涕泪滂沱——这就是六十岁。
年龄这玩意儿如同高速行进的车轮,不同的要素辐辏般地关联在一个奇异的速度之中,就像黄昏时登上山峰之巅,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过去的行迹与未来连成变幻的一片,你说不清哪儿是你的过去,哪儿是你的未来。
现在想一想,似乎就都想明白了。秋天就秋天了,你还去在乎什么?男人过了六十,就是过了打打杀杀、兵荒马乱的年龄,油腻的盔甲已经卸掉,走路却是深一脚浅一脚。殊不知秋天是一定会渐渐老去的,可以不老的是我们的信念。秋天的月亮,是一樽被李白煮熟了的乡愁,那叫作“如昨”。
于是想起了美国著名指挥大师伦纳德·伯恩斯坦。1989年11月,“柏林墙”被推倒的那天,远在美国的伯恩斯坦受到邀请,去指挥那场由世界九大交响乐团联合演奏的贝多芬《欢乐颂》。当时年逾古稀且重病缠身的伯恩斯坦感慨道,“我无法拒绝这样的机会”“我想贝多芬知道这件事也会答应的”。当晚,“拆墙音乐会”结束之后,伯恩斯坦不顾一切地冲出音乐厅,来到柏林墙下,和狂欢的老百姓一起拆墙,还抢走了两块砖头,他以“如昨”的心态,博得了人们的欢呼。
第二年,伯恩斯坦就过世了,葬礼当天,当车队经过纽约曼哈顿街头时,有许多建筑工人脱帽挥舞,就像看到老哥们儿上班路过那样打了个招呼:“再见,伦纳德!”据说那一天,在柏林,一位率真淘气并深深陶醉于古典音乐的美丽女孩,一直站在街头向着远方翘首企盼。有人问她:“你在等什么?”她大声回答:“我在等伯恩斯坦这个老头!”
——像伯恩斯坦一般面对人生的秋天,多好!
活到了秋天这个年龄,活得越简单越好。作家毕飞宇说过他的一个经历:有段时间他读海明威,夜里没事干的时候,就拿一张纸、一支笔,把海明威的小说整篇整篇往下捋。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打了个比方:一片叶子,你说这片叶子是怎么长起来的?没有人知道。但是,这片叶子后来就枯了,当你把它拿在手里抖一抖,除了脉络,其他的就都掉光了。回过头来再看这片叶子,它简单了。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对秋天,我们何尝不应做如此之“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