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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乡有好亲
2024-08-29 17:15:00  来源: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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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桂荇

高高的个子,一头短发。皮肤不怎么白,也不算胖。说话的时候,手必舞着。话脆蹦蹦的,如竹筒倒豆。她住在里下河水乡小庄,我们俗称“西乡”。

她爱人是瓦匠,城里乡下,常年做工程、做门户。当下瓦匠少,吃香,每天两三百,包工包料更多。她呢,也不落闲,跟爱人竞赛似的。种地,养猪养鸭,扎“斗香”。水乡人重祭祖、祈好运,四时八节,家家红烛高香。清明,七月半,八月中秋,是斗香供求旺日。

她田里、家中两头忙,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尤其临近除夕、春节、正月半,她更是夜以继日,囤香备荒。远客一个电话,爱人赶节送货;近客临门,她在家里坐等收财。夫妻俩都吃得苦,腰里日渐粗壮了,邻居都羡慕。

去年,她砌楼,大张旗鼓,招来四面受制。七拐八弯,远房亲戚引导,她踏上我家的门。我动用街乡人脉,软硬兼行。乡民们终归是善良的,她也宽厚达理,拆解三个回合,四邻与她欢然握手。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自此,我们两家有了走动。一见面,她喊我姐夫,仿佛相熟很深,亲情绵绵。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但她这一喊,把素昧平生的两家,一下子拉在一起。

两个月前的那天上午,她听说我得了肩周炎,便直奔我家探望,迫不及待。来之前,就联系了她的朋友——小城针灸医生,约诊下午去。那医生颇有名气,忙得很,去针灸都得排档。她不管这些,大大咧咧的,也不问问我还有没有空。

我向来以为,病忌乱医,几多思虑,我没去。她的满腔热情,被我泼了一盆冷水。我具说所以,左打招呼,右致歉意。“没事,没事!”她手一挥,“我去找两个铁环送来,你吊吊。这病,关键是锻炼,要拉臂。”

一个礼拜了,病不见好,我还是去找她那位医生朋友针灸。她听说后,滂沱大雨中赶去医院。对朋友前拜托、后嘱咐的,弄得我像个小孩需要人照拂,心下很不好意思。

两家相处,都是我爱人上前。平时,我很少和她说话。现在人家来看我,我得坐着陪聊不是?说着说着,自然说到孩子。她就一个女儿,在苏州当语文老师。她说苏州好,竞争也强。“丫头太忙了,平时都是丫头打电话回来。我从不主动联系,怕扰了丫头工作。”

早上丫头吐槽,说班上有个学业不错的学生,语文测试出乎意料地垫底,拉下全班均分。因为心思放在那个学生身上,电壶里的水烧干了,也全然不知。壶烧坏了,焦味四溢。锅里下面条,水漫锅盖,把食指烫得通红。她听后,心疼至极。

说话间,我仔细看了她几眼。梳得齐整紧密的头发里,流窜根根白发。眉间、嘴角,暴露了生命的初老。

饭点到了,我们留饭,她拔脚就跑。我家东面围墙旁的橘子树,蓬勃、茂盛,挂果特别多。她看见有两只掉落在地上,黄而软。“什么时候,我去找一篮生铁屑,倒在橘子树根下。这样,橘子不会落。”电瓶车缓缓开动了,她两只脚在地上糙着走。扭头说:“我还差你一顿饭,吃老鹅!顺你便,等你电话。”

上次我们去她家里,那只老鹅一身雪白,高大、威猛,在鸡鸭窝里像个统帅。头一啄地,对着我们啸叫,犹如“敲山震虎”。她当时许诺,过两天,杀了吃。

暑假里,她女儿回来了。她欢喜,她忙碌,她不离左右。

来我家时,女儿提着茶叶,她拎着一只方便袋,里头是二十个腌好的咸鸭蛋,没有煮。正好,我家女儿和小外孙也刚从北京回来,彼此难逢。这次,我们邀请小聚。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拿起电话就打,酒席定在“农家乐”。我们拗不过。礼尚往来,带了一箱翠冠梨、两瓶好酒,祖孙三代合家前往。

包厢开宴,上菜,添酒,其乐融融。她酒一喝,话多了起来。她女儿漂亮,知性,有雅气,不时附和嫣然。她爱人始终浅笑着,人平不语。我们也微笑倾听。

酒后吐真言。“在我们家,都是我说了算。要是两人作气,都是我挑起的。”她回忆当年出嫁,满脸感慨。她在一家镇办小厂,苦学技术,是操作能手。爱人在市属厂家,做苦力。两人收入,都不多。当时结婚礼金是四千元,她狠心帮爱人买西装一千多、电视机两千多。七花八花,手中余钱所剩无几。分家时,她对爱人信誓旦旦:“两颗心变成一颗心,白手起家,干!”另起炉灶,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境况是有的。

隔了两天,她又来了。家里的那只大老鹅,早上宰了,说让我女儿带到北京吃。还杀了一只小公鸡,未啼的,给我小外孙一个人吃的。鹅啊、鸡啊,全是真空包装。盛装在一只大袋子中,里面有几方冰砖。她再三关会,说一定要放在冰箱冷冻,不能冷藏,会改味。

说起她,有趣。她喜欢撒网、捕鱼,说浑身是汗,那叫一个舒畅。她喜欢唱歌,西溪有歌会,她也像年轻人一样,呼啦奔去。她爱打球,说桌球,要沉静;乒乓球,要有杀伐。她还参加了义工联,常去扶贫济困,为孤寡老人梳头、剪指甲。种庄稼,凑热闹,做好事,日晒夜露,“我本来皮肤也好,做活计晒黑了。”她衣袖一捞,左膀子手肘,黑黑的。肩下端露一段藕白,映衬分明。

别看她直性子,她也细腻。眼看假期马上结束,她要送女儿上苏州,得四五天。我想,女儿工作了,老大不小了,为何还要送?她说不放心。“去帮丫头洗漉,铺晒,打扫,收拾。最后,乘顺风车回小城。”

这些年,她省吃俭用,在苏州帮丫头买了房。小城里也买了一间店面房,上下三层,做超市。

笑着站起来,她道别。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条黑色灯笼裤,深红色T恤,平底白鞋。颇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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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康 易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