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天琦

早晨起来，不停收到信息。打开微信一看，都是祝福七夕的短信和视频。一边回，一边又觉得怪怪的。“七夕”什么时候变成了“人人祝福”的日子了？要知道牛郎织女为了一年相拥一次，却换来364天的长别离啊！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毕竟是相拥相爱的日子。

时间差不多了，换了衣服出发去看电影。早两天就订了今天中午的电影票，这在当下是非常稀罕的事了，但中国电影资料馆江南分馆的小剧院的电影票在网上甫一挂出，便会被抢购一空，所以必须提前购买。

中国电影资料馆江南分馆，在今年二月份于苏州正式挂牌开幕，是北京外的首个分馆，有很多功能，但因其主要放映艺术电影并同步进行学术交流而广受拥趸。这里位置非常好，处于外城河长船湾青年码头，周边各种地方小吃，是一个既世俗又有调性的所在。

果不其然，座无虚席，观影期间既无杂音，也无人影晃动，在不大的空间里动和静、躁和安界限分明，观众都是懂电影的知音。特别令人难忘的是，电影结束后的工作人员名单冗长沉闷，无声地播放，只有机器的“沙沙”声，每个观众依旧稳坐不动，剧院的灯光也沉默以对，我在努力将泪水收回泪腺，似乎还没从电影故事中走出来。

《梅的白天和黑夜》，乍一看电影名，我以为是“梅日梅夜”谐音梗题材或喜剧题材。当然，片中有喜剧的表现情节，但笑出来却是泪。

电影以纪实手法映照出当代老年人的生活状态。不好界定它究竟是故事片还是纪录片，没有刻意的台词，内容全部是纪实的，没有一个专业演员，但叙事的手法又是讲故事的，姑且把它看作文艺片吧。

画面一开始是一个叫玉梅的老阿姨，身着大红大绿，浓妆艳抹地成为片子的主角。她不是电影演员，但在镜头里的语言和肢体自然、生动，不输任何大牌影后，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在还原真实的生活。她经历婚姻的失败，现在孤身一人，每天穿越大半个上海，寻找可能的舞伴或伴侣。从远在郊区的出租房出发时总拉着一个小拖车，在公园、舞厅、麻将馆等多个老年联谊场所往返。小拖车上的包在电影中始终未被打开，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也许，它只是一个对比的意象，对比名牌包包，哪怕是仿名牌的时尚包包。

玉梅一次次地约会，或吃饭，或跳舞，或在公园接头，我们便得以看到她所接触的形形色色的老年男性和女性，他们大多不知道在被拍摄中，镜头和语言鲜活、生猛。全程上海土话，聊天毒辣，第一次从她嘴中听到形容油腻男人“刮刀布”“油墩子”。

他们的生活没有高不成低不就，只有低不成还低不就；没有爱情亲情滋润，只有相伴粗鄙地活着。每一次的约会，展现了老年人互相试探的功利和冷漠，狡黠地打探对方住房和子女情况，充满算计。

尽管如此，玉梅依然不停地在找，哪怕只为找个“搭子”。她搬过很多次家，现在租住在轻轨下面的平房里，房间极其凌乱地堆满了衣物、编织袋、塑料盆，但即便这样，她出发离家前都还要照镜子、抹口红，精心梳妆，抖出上海人的“腔调”。一个老头儿看穿并调侃她“七十岁了，也没个家”。其实片中那些老人，没有谁比谁过得更好。

原以为电影会一直这么无聊琐屑下去，直到她去父母墓地。她去父母公墓时，手里拿着一个小条子，显然，她是不常去的，需要一个提示，毕竟在公墓“排房”中，找到父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到了这儿，她有一大段痛彻骨髓般的独白，讲清了片中所有脉络。原来父母偏心把家产都给了儿子，她的婚姻不幸福，女儿出嫁了，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偶尔电话联系一次更像和邻居打招呼……她在父母墓前像小女孩一般哭诉，只是没哭，或许泪早已流干了。

常说人生相遇是一种缘分，其实缘分只在第一次相遇。然后，只是一次次相见，慢慢如止水般平静，不再兴起涟漪。人世间的相见，都可以归为概率这种神秘的力量，设若不加珍惜、呵护，概率只是概率而已。爱可疗愈哀伤，善能酿出慈悲，爱和善让相见成为因缘。能怀念的才是美好，纪念则是情不得已的祭奠。

高楼、霓虹灯、标志性景点在镜头中不停地掠过，色彩如玉梅衣服般鲜艳炫目，但显然，她生活的底色是悲寂的。人的后半生，必须健健康康的，至少能像玉梅那样有心力乐此不疲地行走。但一定得有趣地生活，不是绝望地活着。

玉梅是一个个“我”，青春时经历重重挫败，仍然有资本去为赋新词强说愁，敢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到终老时，才体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主角叫玉梅，是一种隐喻吗？油然想起陆游的《咏梅》“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生活中孤独和愁苦最难驱除。玉梅读没读过这些文字？不知道。

片子拍摄在冬季，玉梅始终紧裹着厚厚的衣服，臃肿迟缓。故事的结尾，玉梅坐在轻轨列车上独自一人，身后的世界，轨道空空地向远方延伸，慢慢地模糊……无助、无奈、无望，但她依然嬉笑着，依然絮叨着。

剧院散场的灯光终于亮了，走出剧院，明晃晃、毒剌剌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有欢乐的叫卖声、有驶过的汽车声、有热忱的问候声，终于可以看清眼前是各种七夕的纪念物、售卖品。电影和现实，有些恍惚。哪个才是真实的？

肚子咕噜噜地响，饿了，得去吃饭。不管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