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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之眼
2024-08-29 17:08:00  来源: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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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 明

终于来到它的面前。

良渚文化是中国人胸口上永远的朱砂,比红玫瑰更美,比胎记更深刻,比勋章更荣耀。我们动辄说“中华文明五千年源远流长”,良渚文化距今多少年?四千三百年到五千三百年。

它是一只黑陶罐,直口、高领、鼓腹、平底,两侧有对称贯耳,为浙江良渚文化典型器物。在玻璃展柜的强光下,它是那样的粗糙、普通,特别是下腹部位置,有四个类似孩童涂鸦似的刻画符号,更显出这个器物的笨拙、凌乱。但恰恰就是这几个刻画符号,让不起眼的黑陶罐成为国家一级文物。符号显然是在陶器煅烧成型后被人用锋刃刻画上去的,笔画都不多,在十画以下。比起山东大汶口出土的陶罐上那个集合了山月日形状的符号来,此四个符号显得简洁、抽象。从写法上看,呈现出先横后竖、先左后右、先上后下的特点,所以,这四个符号确实更像是文字学意义上的“字”。另外,四个符号虽然不是完全水平线意义上的整齐排列,但也大体集中整齐,想来,如果不是先民的无意识涂鸦行为,那么这些符号就应该被视为词组或短句,是一种清晰的叙事刻符,有点儿类似婴儿在哇哇吐字后,突然开始咿呀成句。

这是一次巨大的突破,是古人在试图把眼目中的山川风物逐一归位于手上刻符之后,又一次壮丽奔赴,良渚先人们终于让刻符实现了从画图表意到造句叙事的突破。“书画同源”是没错的,但似乎从这一刻起,书与画各怀使命,分道扬镳了。画是不直接说话的,而书——此处的书,是指最早期画出来的字——根本目的就是将单一的字词串联成意思,也就是说话、叙事。字若不成句,字与画就没有本质区别,字连成了句,人类就有了沟通、交流的媒介,在共同的威胁和利益面前,人与人之间不再各自为政,而是抱团取暖。凭借文字、语言、思想、谋略,人类在与野兽的惨烈角逐中胜出,成为万物的灵长、地球的主人。单说这一个“字”字,三千多年来完全没有变异,就是一个孩子出现在了屋檐之下。造字的先人把它塑造成一个初生的孩子,盼望他成长,栉风沐雨,勇敢坚强,但无论怎样跨山越海、驭风驰雷,都要记得回家。

字,就是屋檐下的孩子。这是多么温柔美好的愿望啊。只能说,后人不该辜负先辈的美意。

考查古文明的要素,是城市、文字、祭坛或庙宇,三者缺一不可。甲骨文是我国被公认的最古老的文字,但其历史只有三千三百年到三千五百年左右,那么为什么要说“五千年中华文明”呢?此刻,在这只良渚黑陶罐面前,我茅塞顿开:这些刻符,不是图案,不是涂鸦,不是无意识的涂画,它就是完整意义上的文字。它在试图让“符号”从象形具象走向会意抽象,又在试图建立标准化规则,通过简单的个体刻绘(此处似乎应该说书写了)达到表意沟通、外界通识的效果。从单一的个体字符走向了四字词组,从圆弧画符走向方正立字,这就是汉字的婴童模样。我们常说甲骨文脱胎于良渚文化、大汶口文化,但我分明已经听见黑陶罐在开口说话。是的,他口齿不清,语音语调也令我们十分陌生,但他无疑发出了声音,而这种声音一定是我们古中国人的声音。

汉字的发明和使用将彻底结束人类的蒙昧,我似乎看到甲骨文蔼然含笑地迎面而来。

我看到一只龟甲。

但这不是刻画甲骨文的龟甲,它比甲骨文早了四千多年。

这无疑是一只相对完整的上古龟甲。褐黄色的背甲上,主纹路呈一“王”字造型,中间那一横,尤其深刻清晰;下面的横笔,被一道短竖串联,与再下面的笔画构成了叉腿站立、双臂舒展的象形文字的“人”字造型。但这只是纹路,并不是文字。一看简介,立刻倒吸一口气,束手恭立,急切凝视。

我找到那只眼睛了,龟甲的左腰部位置,一只眼睛安静地与我对视。不需要辨认、甄别、解读,它就是一只眼睛。八千年前,河南舞阳贾湖遗址上生活的先民们,在这只龟甲上画了这么一只眼睛。为什么要画?为什么只画一只?有人说可能与巫术有关。

这只眼睛,是人神之间的一座渡桥吗?八千年来它一直未曾合眼,那么它看见了什么?

一定看到了四目仓颉。仓颉是黄帝的史官,论岁数是比贾湖龟甲小三千五百岁的后生,有感于黄帝军令在传达过程中失真导致战争失败,痛下决心发明文字。“观奎星圜曲之式,察鸟兽蹄爪之迹”,天雨粟,鬼夜哭,龙为之跃动,文字的发明让魑魅魍魉无以遁形,让丰收成为天意,让混沌蒙昧的天宇之间,出现了澄澈如洗的人的凝眸,以及晓畅明亮的人的交流。

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是发明文字,文字让人类的活动和思想成为信史。文字除了记录人类活动、思想和科技进步以外,还把感情和观点引进历史。仓颉是神话中的人物,文字肯定不是他发明的,文字的发明一定是勇于改变现状的先民们代代智慧累积的结果。长了四只眼睛的仓颉,无非是后人的一种借喻,大地磅礴无边,岁月千秋万载,两只眼睛根本盛放不下,就让四只眼睛来收纳这一切吧。

他一定看到了王懿荣。这位晚清重臣、金石专家,当他在中药里叫龙骨的龟甲上发现了刻画整齐的神秘字符时,电光石火般的震颤接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史记》言,“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眼前的有字龟甲,难不成就是史书和传说中先人们的占卜工具?南书房行走的王懿荣满腹诗书,他急切地站起身来,敲开了一家又一家中药铺子的店门。罄尽家财,他搜集京城所有药房里的龙骨,累计有一千五百多块。

就在他发现甲骨文半年以后,八国联军的炮火响彻紫禁城,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弃城逃窜,作为防务重臣的王懿荣不甘为俘虏,跳井殉国。还来不及破译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信息,他手中的龙骨就虚化为了所谓的文人风骨。

一定看到了王国维。王懿荣身后,刘鹗站了出来,罗振玉站了出来,王国维站了出来,郭沫若站了出来,一代代甲骨文大师接续钻研,就是为了破译龟甲上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背景、意义。都知道那是问卜工具,但是问卜之外,也有叙事,一层层历史的迷雾被廓清,一个威风凛凛的殷商王朝扑面而来。

王国维是甲骨文前期研究的集大成者,他之前的罗振玉等人,主要成就还是辨字和释义,而王国维在二十世纪初期就开始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商历史,证实了《史记·殷本纪》里所记录的殷代世系的真实存在。

此刻,我凝视着贾湖龟甲之眼的凝视。这一只龟甲上的眼睛,与甲骨文的“目”字是那样相似,它们之间存在什么关联吗?如果这种偶然的、单一的刻画很难被认定为是文字或者文字雏形,那么这样一种“注目”形态之承,这样一种龟甲载体之续,八千年的天地寥廓、风云际会,又何尝不在汉字中国的审美凝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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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康 易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