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边的新“花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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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亮灯的小店,兜售市井与新鲜;小城的车灯如河,往来在爱与深秋;我想和你拥抱着浪费,趁着天色未暗……”最近,淮安本土乐队“南船北马”的一首《花街》,被更多年轻人唱响。最新的评论区写着电视剧《北上》的一句台词——“花街五块,淮安二十”。

花街,是时下央视热播电视剧《北上》的故事发生地,是小说《北上》原作者徐则臣笔下反复书写的文学意象,也是现实中位于“运河之都”淮安市清江浦区的一条老街。

在文学想象和现实变迁的交织中,这条“花街”将运河的历史与当下生活紧密连接。就像剧中的主人公一样,有一群“运河少年”在离开家乡后又选择归来,激活藏在街巷肌理里的儿时记忆,书写全新的花街故事。

被时光“截断”的街巷

小说《北上》中这样描写花街:“从运河边上的石码头上来,一条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从几十年前就是这么长的一段。临街面对面挤满了灰旧的小院,门楼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铺。”

街道两旁至今保留着的青石板路,是运河繁盛时期留下的鲜明印记。

“当年的花街要繁华得多,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就像电视剧里那样,沿街多是木结构的二层楼房。”花街“百年秤店”的店主古连俊出生于1959年,1989年调到淮阴衡器厂花街门市部,便与这条老街结下不解之缘。在他的记忆中,当时年轻人出去玩都是说“去大闸口、花街”。清江大闸是城市水陆枢纽所在,里运河上停着南来北往的商船,贩卖水果、蔬菜,异常热闹。逢年过节,上下班时走路都困难。

在电视剧《北上》中,观众随着主角之一大华子的视角,“一镜到底”穿越花街:街巷中人来人往,小餐馆饭香扑鼻,邻里间寒暄问候,孩童们嬉笑玩闹,柴米油盐的“交响”中,运河小镇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主人公们住的大杂院,不就是磊哥的家么。”电视剧《北上》热播后,32岁的李磊被儿时玩伴找来“叙旧”。他的出生地叫“河堆”,一个小坡,爬上去就是里运河。旧时的县衙后来成为环卫所的公房,围合的院落里一共住了5家人,李磊家就是其中之一。老房子有精美的窗户、复杂的门栓、高高的道闸。推开大门,住在这里的人先撤掉门槛石,再把自行车推回家。出门就可以跳进运河,“盯”着一艘船,游到筋疲力尽。再重新掉头,换条船跟着游回来。

当年的花街有多热闹?李磊说,吃个早饭都会迷路。上幼儿园时,家人让他去买烧饼,清晨涌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被困在曲曲折折的街巷,和家人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不知,直到下午一点才摸回家。2003年左右,得到拆迁的消息,大杂院的住户都很高兴——终于可以住上楼房了,“楼层要选高的”。

淮安地方志记载,花街的旧街起于轮埠路,止于环城路,原有三四里长。1952年城市改造时拓宽至12米,改为沥青路面。1968年,曾并入东、西大街,更名东风大街,1981年恢复原名。20世纪末,市区新修承德路时,花街被截断只剩约130米,其余并入东大街。2011年,淮安市对花街进行全面改造,恢复沿街建筑风貌。

淮安市文史专家刘海宁说,明清时期,南来北往的达官商贾在清江浦大闸口舍舟登陆,来往人员等候过闸,花街乃必经之路,因此商业繁华、商贾云集。自明代至上世纪90年代,这里一直是清江浦最重要的商业街。

“我们成了花街的老户,几十年没有动。”在手机上追剧的古连俊感慨,上世纪90年代下岗后,门市部成了他的家。街巷改造时邻里四散,新来商铺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他的店铺一周能卖出两三把秤,遇到小孩结婚挑盖头、乔迁之喜等,讲究的人家会来买把杆秤,讨个“称心如意”的好彩头。

“自己的房子不用出房租,退休在家坚持着玩玩。”嘴上风轻云淡,但古师傅手上的活一点也不马虎,“度量衡容不得一点差错,这份技术和文化还是要传下去。”作为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他守着“百年秤店”的招牌。

留住“运河少年”共同记忆

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与活跃的民间经济相辅相成,共同塑造了运河人家别具一格的市井风貌。徐则臣青年时期在淮安求学,花街成为他文学创作中的核心意象与精神寄托。他笔下,总有一群在大运河边长大、走向世界的人。

“最初看到徐则臣的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花街九故事》,惊讶于居然有人写花街。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的记忆啊。”璞园糖水铺店主于杰,1993年出生在运河边的南门小街。在儿时记忆里,奶奶带着他到花街吃炸串、喝八宝粥。他有和很多淮安小孩一样的童年“梦魇”,“父母会吓唬我,‘你是船上抱来的’。他们手指着运河喧嚣、船只如梭,说‘再不听话,扔回船上去’。”

在于杰的家族记忆中,在上海生计遇挫时,曾祖母带着一家人沿运河回到老家淮阴。向往大江大海的他,在武汉上完大学,还是选择回到了家乡。在他看来,大江大河塑造了武汉的“直性子”,运河边的人则更圆润柔和,“有更多的包容性和可塑性。”

“当时花街很安静,感觉很多人都不知道花街了。”2016年,大学毕业的于杰重回花街,开了一间设计工作室。第二年,接手对面70平方米的茶馆,开起了糖水铺。如今,“开着玩”的糖水铺越来越火,工作倒成了“副业”。

2022年夏天,徐则臣来逛花街,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徐老师书中把花街写得那么美,如今街上却没有一个文化载体空间。”这次偶遇改变了于杰的计划,他把刚开业的“粮店”小酒馆唯一的包间腾了出来,开起了花街微书局。

文学的意象改变了街巷的业态。但线下实体商业中,只依靠图书售卖显然行不通。微书局的主打产品是冰箱贴等各种文创,富有设计感。微书局的一角摆放了徐则臣的小说,于杰喜欢把《花街九故事》作为伴手礼送给朋友。

“天南海北的朋友们,请看看我的小城淮安。花街和运河两畔,是我童年天天走过的地方。那时,父母健康强壮,年轻美丽;那时,我的童年温暖漫长,无忧无虑……”电视剧《北上》热播期间,网友“布丁”深情留言。新一代的年轻人,在真正读懂大运河的复杂、鲜活、苦乐与温情后,才发现那条流经故乡、流淌在中国大地上的河流,早已真实地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

怀旧情绪留不住旧时光,街巷也有其内在的成长逻辑。正在往后备厢搬盆景的孙晓花是一位热爱收集老物件的设计师,如今要告别花街了。隔壁的“老房子”的租户,是擅长画工笔画的“安老师”,已提前搬走了。现实生活中的花街,一半是庙产,一半是私产。“产权人有了新的想法,不租给他们了……”挥手告别这些相处多年的邻居,于杰感到一丝落寞。他有些担心,时光变迁、店铺更迭,如今越来越多的市民和游客慕名而来,会不会觉得花街好短、好空。

90后00后主理人焕新“都天庙”

运河从南至北蜿蜒千余公里,带领人们走出家乡,获得更广的视野与更多机遇。比起如何离开,更重要的是怎样归来。电视剧中,一群上世纪9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在运河航运危机中毅然“北上”,又在大运河申遗成功后于花街重逢,以青春力量投身家乡建设。

越来越多的“运河少年”,在剧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和剧中的大华子年纪一样,家也在运河边。”清江浦区大运河服务中心副主任连华大学毕业后先是留在南京工作,后兜兜转转回到家乡。她给记者抱来了一本厚厚的《清江浦区大运河百里画廊专项规划》,透露了他们团队最新的一个设想——《北上》电视剧取景地不在花街,他们要补上这个缺憾,准备在一处文保建筑里还原剧中的大杂院。

大运河文化融入当代叙事,怀旧不再是朦胧的滤镜,也非博物馆里的静态复刻。“文艺范”青年在花街开的店铺成了流量“入口”,让政府部门看到这群年轻人的能量。2024年初,连华找到于杰和他的朋友们开起头脑风暴会,邀请一批年轻人,以主理人的身份来运营一个潮流街区。

地点选在都天庙片区,与花街相隔百米。这里是无线电三厂旧址,项目取名都天坊1955,定位是打造“历史创意园区里的新兴消费”。首期11家潮流店铺,背后是一群有想法有故事的本地年轻人。

未徕艺术商店主理人徐浩然是从无锡返乡的年轻插画师和视觉设计师,这家规划中的淮安首家艺术商店,将会展出众多中外艺术家的作品。店铺百米之外,就是摄影大师郎静山的故居。

团队里最年轻的主理人吴思远是一名00后,他在淮安开了最早的咖啡车、第一家露营咖啡,牵头张罗了第一个咖啡市集。现在,他正忙着一家韩国料理店的装修:把屋顶掏个洞,将一棵大树移栽进餐厅,让大自然的绿意与烟火气融为一体。

芬芳餐厅的主理人小冯是子承父业的典范。他从香港理工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筹划起这家淮扬菜小酒馆,将传统的淮扬菜与现代餐饮理念结合。作为淮扬菜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老冯则是这家餐馆的坚实后盾。

……

北上,既是向着未来的不懈奔赴,也是对精神原乡的频频回望。大运河,见证运河人家在传承中突破、于坚守中新生,年轻人在继续书写花街故事。在于杰看来,花街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自带社交属性,可以遇到很多好朋友,会“莫名其妙”地吸引人来。曾一心想住上高楼的少年李磊,如今怀念起了昔日院落生活。他也成了都天坊的主理人,将自己创业的景观设计事务所安放在二楼,一楼则打造一家植物工坊,取名“囿山植造”。

老街巷里,人们围坐谈天,孩童们追逐嬉戏。店铺参差,璞园里喝碗糖水,清吧中听一曲民乐,花街的烟火气息仍在延续。“这里不仅有文化底蕴,还有别的地方体会不到的人情味。”出生于1997年的吴悠,是花街的“外乡人”,作为民谣歌手,走过很多城市和古镇。2021年,他背着吉他来花街,遇上了“杰哥”,从两三人对饮,喝到一群人围坐,几个年轻人一拍即合,成立了“南船北马”乐队。

于杰写词,吴悠谱曲,乐队录制了一首歌《花街》,在MV里把“百年秤店”等街坊场景一一记录。2022年初,刚发行时反响平平。2023年夏天突然火了,如今全网播放量已破千万。

都天坊街区计划赶在“五一”假期开业。“南船北马”乐队正在筹划新歌《都天》,于杰和吴悠一起写好了词:

古琴拨动运河烟

晾晒的岁月挂满院前

……

行船 北上 过朝阳

笑颜 依旧 在身旁

……

记者 仇惠栋 吴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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