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副刊丨时光里的背影
2025-04-12 09:00  来源:“学习强国”学习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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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未至,湿润的风已裹着青苔的腥甜漫过浦口火车站的青砖。晨雾像一砚未磨开的墨,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灰,远处信号灯的红光透过雾霭,恍若一枚悬在时光深处的琥珀。

1917年的寒冬在朱自清的文字里格外凛冽。月台上的石阶被时光磨出温润的包浆,棱角处泛着青玉般的光泽。我蹲下身,指尖触到石缝里新萌的草芽,忽然看见那个戴着黑布小帽的身影正攀着月台边缘,棉袍下摆被江风吹得鼓胀,像一只即将起航的旧帆。他的手掌该是沾满石粉的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时,青布棉袍在石阶上压出一道浅痕,仿佛把“父爱”二字刻进了时光的肌理。斜斜的阳光穿过百年,在他微驼的背上投下剪影,那道影子摇摇晃晃,却在岁月的雾霭里渐渐清晰,与记忆里父亲的身影渐渐重叠。

我的父亲,他总是给我讲述着一些道理,比如要做好人做好事,不怕吃苦,要正直,独善其身,立己达人,眼睛总会泛起微光,仿佛那些朴素的道理是从他生命里长出的枝叶。

记得大学报到那天,宿舍楼前的香樟树正落着碎金般的阳光。父亲执意要帮我扛行李箱,那只黑色行李箱被他用带子捆在背后,随着登阶的脚步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像是敲打着时光的节拍器。卸下箱子时,我瞥见他掌心被麻绳勒出的红印,像两条交错的河流。他掏出纸巾,却不是擦汗,而是细细擦拭箱角新添的划痕以及桌椅。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他伏案工作的模样:深夜台灯下,他总要把教案和材料边角的折痕一一抚平,仿佛那些皱褶会硌疼求知的眼睛,对着电脑“码字”。

“现在你也长大了,常回来看看我和你妈啊。”父亲忽然停下,霜白的鬓角透过窗户下的阳光有点刺眼。直到看见他转身时,白色衬衫下的肩膀微微下沉,才惊觉他早已不是记忆中能把我举过头顶的壮汉,我能摸到他后颈温热的汗珠,看见他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手臂上,肌肉随着步伐轻轻颤动,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父亲的背影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像浦口火车站的老砖,越是斑驳,越见厚重。

今年清明,泥土裹着青苔的气息漫过台阶时,这是与先人对话的时辰。父亲带着我和家人前往墓园,他俯身清扫爷爷和先辈墓碑前的杂草和枝叶,“天天来看你们了。”他对着墓碑说话,尾音被松涛揉碎,却在我心里荡起涟漪。返程路上,父亲从包里掏出两本“宝书”——《论语》《素书》,说工作生活之余,多读读这些有好处。那些年他教我吟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声音,在脑海里与松涛重叠,古训里的智慧,早已化作他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在时光里长成参天大树。

沿着铁轨向东走一段,南京长江大桥的雄姿渐渐从雾中浮现。桥头堡上的红旗依旧鲜艳,仿佛把半个世纪前的朝阳都染进了布料。桥上车流如织,一艘艘货船在江面切开银链般的波浪,仿佛能感受到“天堑变通途”的壮阔与深远。此刻,轻轻地吟诵着自己曾写下《一座桥 三代人》片段:

大江之上

透过枕木缝隙

抚摸栏杆上的浮雕

一帧一画的既视感

一支能打硬仗、打胜仗的

“桥三代”们

带着深沉的使命感

开创我国“自力更生”建设

大型桥梁的新纪元

迎接

车水马龙,火车呼啸

桥身和建筑物上的标语、桥头堡上的红旗,以及桥栏的浮雕和桥头堡的雕塑,承载着中国精神的历史见证。三代桥工,他们在碧波中荡漾着平凡的日子和年轻的梦想,或挺拔或佝偻,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共同撑起时代的重量。

走到站台最高处,看南岸的摩天大楼在朝阳下投射长长的剪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覆在北岸的老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的光与百年前的月光交织,写字楼的轮廓与当年的蒸汽火车重叠,形成一道奇妙的“叠影”。我忽然明白,城市的发展从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像长江水一样,在接纳与传承中奔涌向前。

阵阵春风,吹散云雾,阳光照向城市的每个角落,梧桐树的影子在地面织成棋盘。树影婆娑间,仿佛看见朱自清先生握着父亲的手告别,看见解放军战士们举着红旗登船,看见建设者们在钢梁上挥汗如雨,也看见父亲送我时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些身影穿过百年光阴,最终都化作我们生命里温暖的印记——父爱从来不是孤独的背影,而是无数温暖的叠影,更是一代又一代人对家庭的守望,对社会的责任,对未来的奔赴。

城市在新旧叠影中生长,而那些关于爱与信心的故事,就像长江水,在接纳与传承中奔涌向前,她带着时光的温度与刻度,永远在人们记忆里流淌。(白睿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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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