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为薪 古调新生——评海州童子戏《白骨夫人》
2025-12-15 17:36  来源:中国江苏网  作者:李超  
1

当海州童子戏特有的狗皮鼓点在剧场中响起,那带着巫祝余韵的古朴唱腔穿透时空,将观众拉入白虎岭上的荒寒岁月。作为省级濒危非遗,海州童子戏曾因受众面窄、传承断层而步履维艰,而小剧场戏剧《白骨夫人》的横空出世,不仅让这一古老剧种成功跻身江苏艺术基金2025年度资助项目、文化和旅游部2025—2026年度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录制名单、国家级濒危剧目保护名录、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等省和国家级平台,更以“传统内核+现代表达”的创作理念,完成了一场对经典神话的颠覆性重构与对人性深度的极致挖掘。这部由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连云港市淮海剧团、曹艳林童子戏剧团联合打造的作品,用四出戏的精炼结构,让“白骨夫人”从《西游记》中符号化的反派妖精,蜕变为乱世中坚守尊严的悲剧女性,在非遗活态传承的实践中,奏响了一曲振聋发聩的人性悲歌。

神话解构:从“妖”到“人”的身份重塑与叙事革新

《西游记》中的白骨夫人,始终是功能性的反派符号,她的存在只为衬托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其身世空白、动机单一,无非是“食唐僧肉以求长生”的邪恶化身。而海州童子戏《白骨夫人》最具胆识的突破,便是掘开这一符号背后的历史土壤,追问“成为妖精之前,她是谁”这一核心命题,完成了从神话祭品到人性主体的深刻蜕变。

剧本赋予角色一个朴素而坚韧的名字——白荻。“荻”是水边常见的野生植物,耐贫瘠、抗风雨,恰如这位19岁乡村少女的生命特质。这一命名本身便完成了身份的降维与回归:她不再是凭空出现的精怪,而是有父亲、有婚约、有家庭责任的具体社会人——要奉养年迈的父亲白翁,要践行对未婚夫陈哥的承诺照料准婆母陈婆,在“人愁焦旱鬼愁兵”的灾荒战乱中,为了至亲的生存苦苦挣扎。这种身份重构,让“白骨夫人”的悲剧有了坚实的现实根基,也让观众对其命运产生了深切的共情。

叙事视角的转换带来了动机的彻底颠覆。白荻的所有行为,都源于最原始也最沉重的生存困境。剧本开篇便用海州五大宫调的说唱勾勒出残酷的时代背景:“东海郡,说曾经,人愁焦旱鬼愁兵”,而灾荒年代的生存法则更令人心惊——“粮食金贵,哪家老人不上山”。这里的“上山”并非寻常出行,而是一种被社会默许的悲壮献祭:子女将年迈父母背往荒山任其自生自灭,以节省口粮延续家族香火。白荻“背父上山”的核心动作,因此充满了撕裂性的伦理张力:她每一步前行都是对孝道的背离,肩上的父亲“似尘轻”,却又“重似泰山压万钧”。这重量里,既有父女间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有伦理纲常的无形枷锁,更承载着整个社会结构性困境的缩影。

三重伦理关系的交织,让戏剧冲突高度集中。白荻与白翁的父女情,是全剧最动人的情感内核。白翁并非被动赴死的弱者,他清醒地知晓自己是“拖累”,主动催促女儿“快走”,那句“怨你痴,怨你呆,怨你孝,怨你乖”的唱段,将父爱在绝境中的扭曲与牵挂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怨的不是女儿不孝,而是心疼她为坚守孝道将要独自承受的苦难。这种复杂的情感让“孝”摆脱了道德符号的桎梏,有了烟火气与真实感。白荻与陈婆的关系则构成了现实的枷锁,陈婆带来“两个里头送一个”的残酷抉择,让白荻在父亲与准婆母之间陷入两难,而她最终选择牺牲父亲的决定,并非源于血缘偏私,而是对婚约承诺的坚守,这份“义”与“孝”的冲突,更凸显了其命运的无奈。缺席的未婚夫陈哥则是贯穿始终的精神寄托,他“被抓去打仗,不知还在不在”的未知命运,让白荻的所有牺牲都蒙上了一层虚无的阴影,悲剧色彩愈发浓重。

这种叙事革新,让《白骨夫人》跳出了传统戏曲的善恶二元对立,转而探讨更深刻的人性命题。当白荻在绝境中从“人”蜕变为“妖”,观众看到的不是邪恶的滋生,而是文明失序后人性的异化,是“世道食人如猛兽”的残酷现实,将一个恪守孝道与承诺的少女,逼成了传说中的白骨夫人。正如剧中所揭示的,《西游记》里那场轰轰烈烈的“三打”,打死的不仅是一个妖精,更是一个被世道吞噬、又被神话叙事异化的苦难灵魂。

非遗活化:传统元素的守正与现代表达的融合

海州童子戏作为连云港市独有的古老剧种,其原生态的巫祝仪式、“咬鸡”绝活、狗皮鼓伴奏等元素,是区别于其他戏曲的核心标识,也是非遗传承的关键所在。《白骨夫人》的成功,在于它没有将这些传统元素视为猎奇的点缀,而是让其深度融入剧情与主题,同时以现代剧场美学激活其生命力,实现了“守正”与“创新”的辩证统一。

在传统元素的坚守上,该剧做到了原汁原味地传承。全剧以“上山”“觅食”“招魂”“咬鸡”四个核心段落结构剧情,每一部分都承载着童子戏的文化精髓。“咬鸡”作为剧中标志性的非遗绝活,由青年演员薛梦雅演绎得极具张力。这一源于巫祝祭祀的表演形式,在剧情中被赋予了深刻的象征意义。鸡的挣扎与死亡,既是白荻命运的隐喻,也预示着她从人到“妖”的蜕变,原始的仪式感与剧情的悲剧性形成强烈共鸣。狗皮鼓的古朴节奏贯穿始终,时而急促如荒岭风声,时而低沉如人物呜咽,与海州五大宫调的说唱相得益彰,既营造出浓郁的地域民俗风情,又强化了剧情的情感张力。说书人的设置更是点睛之笔,他以海州五大宫调说唱串联剧情,既延续了童子戏“说唱结合”的传统,又起到了类似希腊悲剧歌队的作用,让观众在共情角色苦难的同时,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从而思考灾荒背后的社会问题,拓展了剧作的思想深度。

在现代表达的创新上,该剧则精准契合了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舞美设计采用极简主义风格,以虚拟与象征手法替代繁复的实景搭建,仅用简单的道具和光影变化,便勾勒出白虎岭的荒寒、茅屋的简陋,既保留了戏曲“写意”的美学特质,又避免了传统戏曲舞美与现代剧场的违和感。这种设计让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演员的表演与剧情的推进上,有效弥合了传统戏曲与现代观众之间的审美距离。叙事节奏上,该剧摒弃了传统戏曲的冗长铺垫,四出戏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从“上山”的伦理困境,到“觅食”的生存挣扎,再到“招魂”的情感爆发与“咬鸡”的命运终结,剧情紧凑、冲突集中,符合小剧场戏剧“短平快”的审美特点。

演员的表演则实现了传统功底与现代情感表达的深度融合。主演薛梦雅将淮海戏的功底与童子戏的特色相结合,既准确把握了童子戏唱腔的古朴韵味,又以细腻的情感表演展现了白荻的内心世界。在“背父上山”的段落中,她的步态从坚定到踉跄,眼神从执着到迷茫,唱腔从清亮到嘶哑,将人物内心的撕裂与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咬鸡”一场中,她既展现了非遗绝活的技术张力,又通过肢体语言与眼神传递出角色的绝望与抗争,让传统技艺成为情感表达的载体而非单纯的技术展示。这种“以戏促功、以老带新”的传承模式,不仅提升了青年演员的艺术素养,更让童子戏的传统技艺在当代剧情中焕发新生。

主题升华:苦难中的人性微光与文明叩问

如果说叙事革新与非遗活化是《白骨夫人》的艺术骨架,那么对人性与文明的深度追问则是其精神内核。该剧没有沉溺于灾荒战乱的苦难叙事,而是在绝望的底色中,挖出了人性的微光——那是绝境中不愿放弃的尊严,是苦难中坚守的伦理底线,是对生命韧性的极致彰显。

白荻的悲剧,在于她始终面临“无解之局”:背父上山是“不孝”,背陈婆上山是“不义”,谁也不背则是“不智”,全家都会饿死。但她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便身处伦理绝境,也从未放弃人的尊严。当陈婆送来掺有不明成分的野菜饼时,她那句“阎王也欺饿死鬼”的呐喊,是对命运的倔强反抗;当她背着父亲在荒岭中艰难前行,唱着“一捧病骸轻又重,重似泰山压万钧”时,展现的是对亲情的坚守与对承诺的执着;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刻,她也未曾主动伤害他人,其“妖化”的本质,是对“人相食”的苦难隐喻,是被世道逼迫的无奈之举。这种在绝境中对人性底线的坚守,让白荻的形象超越了个人悲剧,成为文明底层困境中人性尊严的象征。

该剧对“孝”的重新诠释,更具当代价值。传统戏曲中的“孝”往往带有“愚孝”的色彩,而《白骨夫人》中的“孝”,是复杂而真实的情感表达。白荻的“背父上山”,不是盲目服从伦理纲常,而是在生存压力下的艰难抉择;白翁的“怨女尽孝”,也不是指责女儿,而是父爱与现实的冲突。这种对“孝”的解构,让其脱离了道德说教的范畴,回归到人性本身,既展现了传统伦理在绝境中的脆弱,也凸显了亲情在苦难中的坚韧,引发观众对传统伦理与现代价值的深度思考。

更深层次上,该剧通过白荻一家的遭遇,折射出对战争、饥荒等人类永恒困境的反思。灾荒不仅剥夺了人的生存权,更扭曲了人性、瓦解了伦理,让“弃之山岩省粮粒”成为普遍的生存法则。这种对文明失序的描绘,并非为了展现人性之恶,而是为了追问:当资源极端匮乏时,文明赖以存续的伦理纲常如何维系?个体在结构性的苦难中,如何保持人性的完整?白荻的悲剧给出了答案:即便身处绝境,人性的尊严与情感的坚守,依然是对抗苦难的最强大力量。这种对人类共同困境的叩问,让该剧超越了地域与时代的局限,获得了普遍的人文价值。

传承启示:濒危剧种的“连云港实践”与戏曲创新之路

《白骨夫人》的成功,不仅是一部剧作的出圈,更是濒危非遗戏曲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连云港实践”,为全国非遗保护与戏曲创新提供了有益借鉴。海州童子戏曾因受众面窄、传承断层而濒临消亡,而《白骨夫人》通过“专家团队助力、青年演员担纲、现代剧场赋能”的模式,让这一古老剧种重新走进公众视野,彰显了传统戏曲的当代生命力。

在传承路径上,该剧坚持“以戏护遗”,让非遗元素成为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童子戏的巫祝仪式、“咬鸡”绝活、狗皮鼓伴奏、海州五大宫调说唱等传统元素,不是孤立的技术展示,而是与剧情、主题深度融合,既保留了非遗的本真,又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这种“非遗为体、剧情为用”的创作理念,避免了非遗传承中的形式主义,让传统技艺在当代剧情中获得活态传承,既培养了青年演员,又拓展了观众群体。

在创作理念上,该剧坚持“传统与现代对话”,既扎根地域文化土壤,又契合当代审美需求。作为《西游记》文化发源地,连云港拥有独特的地域文化资源,该剧立足这一优势,将白虎岭传说与海州民间故事相结合,让地域文化成为创作的源头活水。同时,采用小剧场形式、极简舞美设计、紧凑叙事节奏等现代剧场元素,弥合了传统戏曲与现代观众的审美距离,让古老剧种获得了年轻观众的认可。这种“扎根传统、面向现代”的创作思路,为传统戏曲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可行路径。

在传播推广上,该剧通过参与国家级平台展演、入选重点艺术项目等方式,扩大了剧种影响力。从江苏艺术基金资助项目,到入选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白骨夫人》的出圈之路,既是对其艺术质量的认可,也是对非遗保护工作的肯定。这种“以精品树品牌、以品牌促传承”的传播模式,让濒危剧种获得了全国性的关注度,为其后续传承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当最后一声狗皮鼓点落下,白荻的悲剧已然落幕,但海州童子戏古朴而苍凉的唱腔,却依然在观众心中回荡。《白骨夫人》的成功,在于它既坚守了海州童子戏的非遗本真,又以大胆的叙事革新与深刻的人性挖掘,让古老剧种焕发新生。既展现了地域文化的独特魅力,又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与困境。这部作品告诉我们,传统戏曲的生命力不在于墨守成规,而在于与时俱进。唯有扎根文化土壤、回应时代需求、挖掘人性深度,才能让濒危非遗“活起来”“火起来”;唯有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才能让传统戏曲在当代舞台上奏响不朽的生命之歌。

《白骨夫人》的出圈,是海州童子戏的新生,更是中国传统戏曲传承发展的希望。它证明,只要找到传统与现代的契合点,挖掘出传统文化中的当代价值,任何古老剧种都能在新时代绽放光彩,为观众带来兼具艺术美感与思想深度的文化盛宴。而这份对传统的敬畏、对创新的勇气、对人性的关怀,正是《白骨夫人》留给戏曲界最宝贵的财富。

李超(作者系连云港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

标签:
责编:童金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