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社交网络环境中用户面临由时间推移而引发的困境时，会调动平台可见时间设置进行管理。既有研究从“消极使用”、语境崩溃视角对此进行探究，但其时间维度的理论内涵未能得到深入阐释。本研究从时间崩溃视角出发，基于深度访谈的经验分析发现，可见时间管理是用户主动应对形象坍塌、身份冲突和隐私风险的拟剧行动。作为一种技术实践，用户还可以根据不同的社交情境对可见时间范围进行动态调整，并叠加使用其他功能，从而减少社交网络时间崩溃危机。这种拟剧行动可以实现自我呈现与自我隐藏的动态平衡，是个人行使“被遗忘权”的权宜性实践，同时也是在社交网络中维护个人承认结构的方式。

一、引言

人们越来越多地在社交网络中分享自己的生活与感受，已近乎成为一项现代社会的社交逻辑。用户可以借助平台提供的技术装置进入社交网络主动发布内容，通过自我呈现来建构自我形象或维持社会关系，而且这些内容可以长久保存并方便随时获取。

与此同时，技术革命推动了现代空间关系的重构和时间观念的变迁，在网络社会的流动空间中，时间的线性结构被打破，不再受到传统机械时间和生物时间的限制，事件不再有条理地依序展开，时间变得原子化、无序化、不良化。基于社交网络时间线，用户可以对他人曾经发布过的内容进行“考古”，这种行为被形象地称为“赛博挖坟”。然而对于内容分享者而言，过去的内容被置于当下可能引发潜在的冲突或危机，“阅后即焚”这类功能受到许多用户的追捧。

微信是我国影响力最大、最普及的社交网络，微信2017年推出了朋友圈可见时间设置功能，到2021年，设置为“仅三天可见”的用户高达2亿。微信用户为何会设置朋友圈可见时间？这一技术实践又意味着什么？而且用户并非都是选择“仅三天可见”，而是在三天、一个月、半年等多个时间范围之间动态调整和管理，因此非常有必要从时间维度对此进行更深一步研究。本文引入“时间崩溃”概念，从这一视角出发对以微信朋友圈为代表的社交网络可见时间管理进行分析和探讨。

二、从共时性语境崩溃到历时性时间崩溃

语境崩溃（context collapse）这一概念最早是根据戈夫曼的“拟剧理论”和梅洛维茨的“媒介情境论”发展而来。在面对面交往时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前台”与“后台”的分离，以不同的角色在不同的情境中进行表演；社交网络时代，现实生活中不同情境的受众汇集到日益单一的社交平台，进而引发了情境的多重并置、重叠，自我呈现成为异常复杂和艰巨的任务，这不可避免地引发了用户自我表达的张力和焦虑。“语境崩溃”关注行动者在不同情境下的自我呈现过程以及社交互动。

布兰德扎格和吕德斯关注到时间变化可能引发的崩溃，将“语境崩溃”的概念扩展到了时间维度，认为时间不再是单向线性、不可逆转的，不同时间内发生的事情能同时被看见，造成用户表达和访客理解的混乱。用时间维度拓展语境崩溃视角，超越了其空间维度的限制，“时间崩溃”得以概念化。时间崩溃的特点是人们想要的表现与他们现在的自己受到过去表达和他人访问影响之间的不同步。也就是说，当社交网络破坏了线性时间结构，不同版本之间的自我叙事就会发生混淆，导致过去和现在的张力和冲突。将时间崩溃与社交网络可见时间管理结合起来讨论有助于理解社交网络用户面临的潜在风险和应对实践。通过调整可见时间，用户对社交网络的管理有了更多自主权。

三、研究问题与研究方法

本研究尝试从时间崩溃这一概念视角出发，聚焦设置了朋友圈可见时间的微信用户，将朋友圈可见时间管理视为一种应对社交网络时间崩溃的“拟剧行动”。具体而言，本研究探讨的问题是微信用户面临怎样的时间崩溃？又是如何通过朋友圈可见时间管理来应对这种时间崩溃的？这一技术实践对于社交网络用户具有怎样的特别意涵？

本研究采取质化研究的深度访谈方法来搜集经验数据，只选取使用过朋友圈可见时间“最近三天”、“最近一个月”或“最近半年”的用户，一直采用默认“全部”选项的用户不在本研究的范围之内，因为全部可见也就意味着用户不存在时间崩溃担忧。共计18位设置了朋友圈可见时间的微信用户接受了访谈。（访谈对象从S01至S18编号，此处略去访谈对象信息表）

四、全时展演的多重时间崩溃危机

社交网络时代，人们的时间观念发生了深刻改变，时间不再被理解为从过去到现在的顺序发展，时间变得瞬时、零散和无序。也就是说，时间不再是单向线性的，它可逆转、可并置、可重叠。在这样的时间感知模式下，先后版本的自我展演存在风险，过去的旧内容若是被有意无意地置于当下可能会对现在甚至未来的自我造成一定的紧张和冲突。访谈中，大部分的受访者表示不愿意把朋友圈所有过往内容陈列在展厅接受好友参观，尤其是涉及自我形象的内容；认为过去的内容记录可能会对当下自我形象的塑造产生影响，有碍“人设”的树立：

以前我就是那种“搞笑女”，朋友圈记录了我的很多黑历史，真的很没有什么形象可言。现在上大学了，我不想当“搞笑女”了，咱还是说要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朋友要看我之前朋友圈的内容，我会感到很“社死”的。（S04）

“自己过去发的朋友圈太幼稚了，我觉得好肤浅。”（S07）

刚做老师的时候，会有很多学生来加我。因为我之前在学生时代的时候发过比较傻的朋友圈，比如吐槽考试、吐槽老师什么的。其实我不想让学生看到这些，毕竟我现在是个老师嘛。（S12）

作为过去自我展演和内容存档的记忆库，朋友圈一方面给我们自己提供了一本承载过去记忆的“云相册”，可以让我们怀念过去的岁月和美好时光；另一方面这些存档的数字内容也可能从“私人记忆”变为“共享记忆”，在时间崩溃的模式下脱离线性时间秩序，以一种难以预测的方式被引入到现在，在泄露隐私的同时，对现在自我身份造成威胁或伤害。

我以前会经常发自拍、学校的建筑，还会标记地点。并且微信里难免会加一些陌生人，出于隐私的担忧，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之前的朋友圈记录。（S01）

现在根据朋友圈的照片就可以判断你的性格、行踪、状态、作息等，如果所有历史照片都被人扒出来，那也太恐怖了。（S17）

比如你要去申报什么项目，参加什么活动，或者说申请什么岗位，别人可能出于嫉妒或者什么心理，会翻你以前发的不成熟的言论或者照片，在背后给你“使绊子”（S02）。

五、应对社交网络时间崩溃的技术实践

访谈中发现，微信用户不同程度地面临朋友圈过往分享带来的形象、身份、隐私危机。为了减少这些不确定性，他们会充分利用平台提供的技术装置来应对这种社交网络时间崩溃，而具体的实践呈现出灵活调整、多重叠加的特点。利用设置朋友圈可见时间这一技术装置让朋友圈过往内容由“可见”走向“不可见”。从而让用户现在的自我可以不受过去表达内容的影响，以维护访客对用户认知的一致性，有助于化解时间崩溃危机。

我是一定会设置朋友圈可见时间的，这是最基本的。不管我设成几天，反正我是不可能把朋友圈全部放开，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自我保护。（S06）

既然微信平台推出了朋友圈可见时间这个设置，那为什么不用嘞？我觉得它很好啊，有了时间线的分割，我对我朋友圈的内容有了更可控的自主权，不用担心以前发的内容被别人看到。（S05）

“这个功能的确给我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别人看不到我以前发的东西，只能看到我想要他们看到的现在这个我。”（S18）

梅洛维茨指出，每种独特的行为需要一个独特的情境，情境是动态可变的，不同情境融合成新情境，人们在这一新情境中也会有一系列新的感知、新的行为和新的表现，进而引发了新的时间感知和新的时间行为。朋友圈可见时间范围的“最近三天”“最近一个月”“最近半年”，虽然其中任意一个选项都能够通过时间线的分割折叠过去数字线索，化解时间崩溃的危机，但是微信用户对于可见时间的设置并不会完全固定，而存在一个动态调整过程，以此来适应不同的社交情境：

我朋友圈可见时间并不会说把它固定在三天，这个时间是会随我的心情或者遇到的事情而变化。比如我最近加的新好友比较多，出于隐私的考虑我可能就会设置成三天可见；如果我遇到了Crush，我就会把朋友圈的可见时间延长一点，可能设置成一个月或者半年可见。（S01）

对朋友圈的可见时间管理之所以存在这种动态调整，是因为用户对“最近三天”“最近一个月”“最近半年”这一规定选项赋予了不同的时间感知和社交关系内涵。在确保个人的数字痕迹没有被完全披露的情况下，用户会动态调整社交网络的可见时间来适应不同的社交情境，从而在化解时间崩溃危机的同时，又拥有了对不同情境之下社交关系处理的灵活性和自主性。

六、讨论：作为拟剧行动的可见时间管理

设置社交网络可见时间作为一种技术实践，在时间上折叠了用户过往的数字痕迹，是一种化解社交网络时间崩溃的拟剧行动。这种实践还具有更深层次的价值。一方面，有了可见时间设置的保护，过去的旧内容变得不可见，个人可以更加安全、大胆地分享内容，进行新的自我呈现。另一方面，这一技术实践通过降低社交网络内容可见性的方式实现对过去数字痕迹的屏蔽，是“自我隐藏”而非“自我消除”。重要的是这些内容并没有消失，只是被用户自主隐藏起来了，这些被隐藏的内容是将现在与过去记忆连接起来的重要纽带，仍然可以为用户在现在自我与过去自我之间展开反思性和审视性对话提供可能和便利。如果删除则意味不仅将他人隔绝在圈外，也把自己从圈中抹去。

在大数据时代，“遗忘变成例外，而记忆成为常态。”个人的数字记录被长久保存并且可供查看和访问，可能对个人现在的生活产生持续影响。在高度互联的网络世界中，人人都拥有自主情境定义、屏蔽和遗忘的权利，这种行为应该得到理解和尊重。在微观实践中，除了直接删除、修改、匿名化处理信息内容之外，针对特定个人信息的访问受限、移除索引等方式都是行之有效的处理手段。社交网络可见时间管理让用户通过时间分割的方式折叠了过去的数字痕迹，他人的查看和访问无法逾越这一时间界线，同时也降低了社交网络过往内容被搜索和复制的可能性。

七、结 语

微信作为“国民级”应用，其朋友圈的可见时间范围设置功能的采纳用户也高达几亿人，这一技术实践不只是对社交网络的“消极使用”，仅用语境崩溃也无法完全诠释其理论内涵。通过理论视角从语境崩溃到时间崩溃的转换，关注视域从单一的“三天可见”到不同时间范围的灵活调度，本文对现有研究进行了拓展和深化。

通过从时间崩溃视角对这一媒介实践进行深入考察，发现用户社交网络的全时展演面临形象坍塌、身份冲突、隐私风险的多重危机；作为应对这种时间崩溃危机的技术实践，用户可以通过基础设置折叠时间线索，根据不同情境灵活调整可见时间范围，而非一直固定时间段；同时，用户还会叠加分组、屏蔽等空间维度的社交隔离功能，从而实现社交网络自我呈现与自我隐藏的动态平衡，这也是用户实现“被遗忘权”的一种权宜实践，以维护个人稳定的社会承认结构。当然，时间崩溃焦虑与使用意愿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联，擅长可见时间管理的人是否更愿意分享，这些涉及社交网络时间崩溃的更深层次问题还有待将来的研究继续探索。

作者简介：

蒋宁平，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钟国玲，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2期，原文12500字，原标题为《社交网络可见时间管理：一种应对时间崩溃的拟剧行动》。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BZAVF-Qw8wdDaXpnih5F_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