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以三重勾连理论为基础，通过田野调查的研究路径考察了鲁中地区一个县级市的巡游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的手机使用现象。研究发现，在物质技术层面，手机作为中介工具嵌入到驾驶空间之后，司机会通过多种手机摆放战术“抵抗”既有的使用规则；在文本内容层面，该群体的手机内容消费主要分为娱乐与实用两种偏好类型，并通过媒介内容带动了亲缘与业缘关系的经营，破解了自身的交往困境；在时空情境层面，司机通常会根据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地方经验并选择工作中的碎片时间使用手机，不仅影响了个体的时间感知，而且由此形成的虚实双重空间也使司机面临形象坍塌的风险。本文期待在监管路径之外提供一种传播学视角的阐释。

如今，手机已成为现代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技术设备。手机凭借强大的连接性和移动性几乎嵌入日常生活的所有空间场景，包括极为特殊的驾驶场景。针对出租车司机手机使用现象，国外学界主要集中于分析该行为蕴含的安全风险，较少涉及现象背后的传播与社会问题。国内传播学界则大多从媒介赋权的角度探讨手机及其承载的应用软件对该群体的影响。

为更好地区分传统出租车与网约车，国务院交通运输部于2016年将“出租车”改称为“巡游出租车”。由于巡游出租车既能够保持传统出租车的运营模式，又可以通过互联网平台提供服务，因此，本文以巡游出租车司机为研究对象。

一、从双重勾连到三重勾连：媒介技术使用的多维度考察

双重勾连的概念最早起源于语言学领域。法国语言学家安德鲁·马丁内特认为，语言的表意潜力来自语素和音素的相互勾连，两者的不同组合构成不同词语的特殊性，能够表达复杂的意义。英国学者罗杰·西尔弗斯通认为，对新媒介技术的驯化同样存在双重勾连，即媒介技术从物质和文本两个层面嵌入家庭日常生活。此后，双重勾连成为剖析媒介技术的惯用视角。然而，双重勾连理论在实际应用当中存在矛盾之处。相关研究仅关注物质技术或符号文本，难以对两者同时兼顾，使该理论面临适用性不强的危机。此外，双重勾连也未给予媒介消费场景足够的关注。

1999年，萨拉·李通过在家庭与公共空间使用互联网的对比研究，突出了媒介使用情境的重要性，认为“学术研究要关注媒介技术在个人生活中被利用并变得有意义的各种环境”。索尼娅·利文斯通同样注意到双重勾连暗含的情境因素，认为第一重勾连是特定时空环境中的技术对象，第二重勾连则是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象征性信息。2006年，英国学者玛伦·哈特曼将媒介使用情境上升为与物质和文本相对应的第三重维度，将双重勾连扩展至三重勾连，三重勾连的分解思维逐渐应用到与媒介技术相关的实证研究当中。

近年来，国内学者逐渐注意到了三重勾连的理论潜力，开始借鉴分解思维考察不同情境下社会各群体的媒介使用行为。如冯强等人从科技物品、符号文本和空间场景三个层面阐释了鲁中某地村民的移动网络消费行为与乡村社会的有机勾连；乔丽娟考察了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内老年群体媒介勾连的不同面向以及通过媒介互动展开的生活实践。

本文以三重勾连理论为基础，从物质技术、文本内容和时空情境三个维度分析巡游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的手机媒介实践，并尝试回答以下问题：出租车司机在将手机嵌入车内空间的过程中形成了哪些具有职业特色的战术与技巧？在行驶过程中对手机内容的生产与消费呈现出哪些特点？该群体在行驶过程中如何根据时空情境使用手机？对时空情境有何影响？在此基础上，该现象为重新理解深度媒介化时代的人技关系提供了哪些启示？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取田野调查的研究路径，具体运用参与式观察法和深度访谈法考察巡游出租车司机行驶过程中的手机使用现象。研究者自2024年3月至2024年9月于山东省中部地区C市完成田野调查。

在参与式观察方面，笔者以乘客的身份通过路面扬招、电话预约、平台呼叫与多人拼车等方式共搭乘巡游出租车11次，观察司机在行驶过程中使用手机的数量、时机、频率、技巧与摆放位置，及时记录并撰写观察报告。此外，笔者于2024年7月至9月对14名巡游出租车司机进行了一对一的半结构化深度访谈。访谈问题主要涉及个人基础信息、驾驶过程中的手机使用情况、行为认知与心理态度等方面。本文中，11位受访男司机编号为M01至M11，3位受访女司机编号为F12至F14。

三、研究发现

（一）第一重勾连：手机媒介的嵌入与摆放

由于出租车司机的工作环境较为封闭且处于极端的流动之中，因此该群体只能通过各种媒介设备尤其是移动媒介保持与外界的联系。巡游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使用手机媒介的物质技术层面指的是将手机挪用至驾驶空间。这一过程的实现首先是基于手机媒介所具备的功能特性，同时，司机在行驶过程中也会采取多种手机摆放技巧以“抵抗”既有的规则秩序。

M08提到手机媒介对自身的影响时曾言，“现在大家开车哪有不看手机的，没有手机的话公司和乘客都联系不到你，这还怎么赚钱。”作为中介工具的移动手机一方面为出租车司机实现了技术赋权，使其交流与工作更加便捷高效，但另一方面也使该群体对技术的中介作用形成依赖，影响对现实空间的直接感知。

为了维护交通安全，交管部门在驾驶空间内建构出特定的手机使用规则，但出租车司机迫于与外界联络和谋求生计资本等原因而无法时刻遵守，为避免违规受罚，部分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会采取创造性的手机使用技巧。

观察发现，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的手机摆放主要分为两种类型。其一，采取刻意躲避的隐藏战术，主要将手机吸附在方向盘或仪表盘中间。此类位置在有效避免车内监控与道路电子监控抓拍的同时，又方便司机在行驶过程中随时点击与滑动。其二，借助车载手机支架将其放置在方向盘两侧。与隐藏的方式相比，这种摆放技巧在司机群体当中流行较广，大多数受访者的车内都会安装车载支架以方便在行驶时使用手机。部分出租车司机会在车内放置两部以上的手机，以实现不同功能之间的相互补充。“平时又是接单导航又是打电话的，一部手机不太够用，所以我就专门分开私人手机和工作手机。”（M07）

然而，无论采取何种摆放战术，都会涉及手机屏幕和道路信息之间的视觉争夺与冲突。在行驶过程中，手机难免在不同程度上分散司机的注意力，容易引发交通事故。尽管出租车司机通过对手机进行位置操演等日常微观“抵抗”战术赢得了媒介技术使用的“自主权”，但却于无形中使自身面临更大风险。

（二）第二重勾连：内容消费与关系经营

巡游出租车司机对手机媒介的内容消费因个体差异而存在不同的偏好类型，也会因行驶过程中的具体情境选择不同的内容消费方式。此外，内容的消费也会带来人际关系的代偿与经营，对破解司机群体的交往困境起到积极作用。

C市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消费的手机媒介内容主要分为实用型与娱乐型两种类型。实用型内容指的是协助出租车司机完成日常工作的信息，主要包括乘客信息、订单信息等功能性信息。由于出租车司机特殊的工作环境与工作性质，不少人长期处于焦虑、精神紧张状态，就需要通过娱乐来缓解。M4说：“这份工作干久了就会觉得很无聊，后面有一段时间喜欢上了听小说，这样开车的时候感觉就像有人陪你聊天一样。”为尽量减少操作手机对行驶安全的影响，司机在消费娱乐内容时往往以直播和长视频等媒介形式为主，或者将短视频设置为自动播放。

人的生活世界在本质上是由关系构成的，出租车内自然也交织着各种复杂的关系，而司机与乘客之间临时性的服务关系则在其中占据首要位置。但不少受访者表示，乘客的交流意愿较此前移动媒介尚未普及时有所减弱。“主要是因为大家一上车就都在玩手机，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人家。”（F14）这就使得司机面临现实空间的交往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困境。因此，处于社交隔离状态的出租车司机只能通过媒介技术维护与拓展自身的关系。比如通过手机等移动媒介寻求家人的情感陪伴与精神支持，通过各类虚拟社群形成了相互团结的业缘共同体。

（三）第三重勾连：时空情境的选择与重构

在驾驶过程中，巡游出租车司机会结合自身经验与实际情况选择使用手机的时间与空间情境。此外，行驶过程中使用手机也会对司机的现实时间感知与空间结构产生影响，使司机面临形象建构与安全风险。

观察发现，出租车司机大多将等红绿灯的时间当作高强度工作的间歇，利用几十秒的碎片时间缓解驾驶带来的紧张感或者处理工作事务。“我一般开车的时候很少看手机，有人给发微信也不方便回人家，所以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就会集中回复一下信息或者刷刷朋友圈。”（M07）

由于出租车司机熟悉城市的每一处细节与纹理，因此他们往往将与日常生活经验密切相关的地方知识运用到自己的手机媒介使用逻辑之中。出租车司机会根据城市路况、监控抓拍位置甚至交警执勤位置调整手机使用。“平时开车的时候肯定要注意点啊，哪条路段监控抓拍得多就得认真开车，如果玩手机被拍到还得扣钱呢。”（M02）

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不仅会选择手机媒介使用的时空情境，同时也于无形之中改写了原有的时空结构与时空秩序，并建构着新的情境。“之前手机没普及的时候感觉也没有这么忙，现在每天都在赶时间，不停有乘客打电话催。”（M01）“虽然这份职业需要你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车里，但还是能忙里偷闲玩会手机的。”（F14）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以三重勾连理论为基础，通过田野调查的研究路径考察了鲁中地区一个县级市的巡游出租车司机在行驶过程中的手机使用现象。研究发现，在物质技术层面，手机凭借移动连接与全时在线等功能特性成为司机经验外部世界的中介工具。同时，驾驶空间中存在自上而下建构出的手机使用规则，而出租车司机则在长期职业实践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媒介使用战术，通过对手机摆放位置的创造性选择“抵抗”着既有规则秩序。在文本内容层面，C市出租车司机的手机内容消费主要分为实用型和娱乐型两种，既能够协调日常工作信息又可以缓解驾驶疲劳与精神紧张等群体症候。除此之外，该群体还通过内容消费实现了人际关系的媒介化经营，维护与拓展了自身的亲缘与业缘关系，破解了现实空间的交往困境。

但我们也应该看到，手机在成为现代人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之后，会展现出某种束缚力量，慢慢脱离人类意志的支配，迫使人们保持永久在线与永久连接的状态。与其说人们离不开手机这一具体的媒介物，不如说是无法逃离与之深度绑定的社会与技术系统，更无法承受与该系统切割需要付出的代价。在这样的人技关系图景下，如何促进人们认识所处的境况，并有意识地增强自身的主体地位，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作者简介

马龙腾，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邵兰慧，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孙卫华，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1期，原文13000字，原标题为《嵌入、协商与重构：巡游出租车司机手机实践的三重勾连》。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c_nvbtGFbsEfOCwSmXbd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