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为一种外显身份冲突、内隐社会诉求的媒介现象,“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出现有其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即转型社会中的城乡资源配置差异、社会交往联结脱嵌以及阶层跃升机会衰减。基于批判性话语分析,本研究从文本叙事结构、话语传播实践、社会文化实践等三个向度考察“小镇做题家”等“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话语建构与传播过程,得以还原内置其中的社会性逻辑。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综述
随着信息时代来临与网络社会崛起,网络标签愈发成为建构舆论热点与公共议题的重要机制,它正在以推进异质性观点自由表达、促成信息流瀑甚至是群体极化的方式,于网络空间中构筑着桑斯坦意义上的“标签共和国”。在我国,“躺平青年”“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网络标签同样频繁制造着情绪对垒与舆论争讼,并引发学界广泛关注。
近期,一种强调悖反式语意设置的“矛盾式”称谓,日渐成为当前网络群体标签的主要面向。如“小镇做题家”“985废物”等风行网络场域的“矛盾式”话语,在自我污名化中映衬出对发展现状与前景的消极预期。此类标签虽然在词汇选择、具体所指上有所区别,但共同传递出了部分青年群体折返于“理想预期-平庸境遇”的矛盾心态。
较之过往标签,“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属于逆向标签化现象的复杂变体:一方面,“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继承了逆向标签化以“自我标签化”来展示诉求宣泄的表达形式;另一方面,相较逆向标签化,“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又存在多维度的属性流变。表现为身份意涵的饱满化、个体话语的跨圈群化以及行为展演的动员化。
当下,“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正在成为形塑社会公共议题的重要驱力,更是构成了审思转型社会中大众话语动向、深层次社会文化变迁的重要观测点。相关研究主要分作以下两种解释框架:(1)结构作用论。结构主义视角下,一些研究往往将转型期教育体制改革、就业观念偏差、高校育人模式等外部作用视作“蚁族”等标签的形成因由,或是把物质、心绪、境遇、精神挑战引发的时代困窘,视作形塑“隐形贫困人口”等标签的驱力。(2)主体形塑论。在前一种论断盛行的基础上,不乏部分学者立足主体话语实践的微观视角,聚焦于群体标签身后的情感动力等要素。也有学者以情感因素为索引,将社会结构、网络动员中的情感力量视作群体标签得以形成的核心力量。
然而,上述研究往往仅留在面向标签自身文本内涵的静态解读,以至于对于群体标签生成中社会结构作用、主体话语实践等因素的关联性探讨仍较为笼统。作为其结果,有关网络群体标签的研究可能陷入结论同质化、知识累积困难的窘境,网络群体标签包蕴的文化动向、情感动能等丰富意涵被束之高阁,无从还原内置其中的社会性逻辑。有鉴于此,亟须寻找一种整体性的视角,协助我们审思以下问题:“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缘何从某一社群的专属话语,迅速扩散为风行网络场域的公共议题,甚至演化为激扰公共话语秩序的舆论现象?此类标签的形成过程中,又潜隐怎样的深层次社会文化动能?本研究试图还原“小镇做题家”等“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文本生成、传播及扩散的动态过程,揭示此类圈层话语何以由个体框架扩展至社会框架,进而深入厘析这一大众话语所包蕴的社会性意涵。
二、研究方法与案例选择
话语“从来都不只是静态的文本结构”,话语的变动表征着社会和文化的内在变迁。英国著名学者诺曼·费尔克拉夫认为,所有的“话语事件”皆可以被视作一个文本、话语实践与社会实践案例,并由此提出文本向度、话语实践向度、社会实践向度三个向度的话语分析框架。本研究基于“文本-话语实践-社会实践”三维话语模型展开对“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探索。
本研究以“小镇做题家”这一典型的“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为例,探讨社会文化变迁与“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话语建构、传播实践的内在关联,以及此类话语走红、出圈所蕴含的社会文化领域问题。将文本分析来源设定为作为“小镇做题家”标签诞生地的“985废物引进计划”豆瓣平台小组。
在资料收集上,研究者以“小镇做题家”为关键词从平台上检索出1221篇网帖,剔除不相关、不涉及人物故事的内容,人工筛选出301篇相关文本。内容主要涵盖“城乡发展差异”“社会融入困阻”“社会竞争倦怠”“阶层流动缓慢”等四种叙事话语。研究依照“社会文化基础-文本叙事结构-话语出圈实践-社会文化实践”的分析框架,揭示“小镇做题家”这一圈层话语的建构与传播逻辑。
三、“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生成的社会文化基础
社会架构剧变背景下,城乡发展频率不同步、资源分配不平衡往往是这一时期不可避免的客观后果,城乡教育资源分配失衡更是深远影响着青年群体所受教育的质量。高等教育扩张中的资源分布不均加剧了城乡学子的竞争力差异。因此,苦修学业、自我挤压成为小镇学子摆脱劣势发展境遇的关键路径,“小镇做题家”便可能成为其消极身份感触的生动画像。
社会制度变革的另一重要影响,则是空间流动加快下的社会身份与交往模式变迁。传统乡土社会的互惠网络与生存秩序,建构于血缘、地缘等稳定性文化符号之上,居于熟人圈层的个体在机械社会团结中获得支持与庇护。小镇学子考入大城市名校的空间流动,也是一次由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的现代化身份变迁实践。这一过程中,旧有社区生存环境、文化情感联结的退场,可能使得小镇学子脱离了弗洛姆意义上的“始发纽带”,及其带来的情感支撑与社会资本支持。
在应对大城市新式社会生活、大学繁忙学业、职场激烈竞争等挑战中,小镇学子时常产生不安全感、羞耻、焦虑等情感负担;在城市文化联结的接续中也可能存在困阻。出身小城镇、居于相对弱势阶层的青年学子,难以与大城市同伴实现文化身份的契合,并在歧视性、压制性目光中得到自我弱势化的情感体验。
改革开放初期的阶层变迁以结构性流动为主,部分农民、小镇学子以考学打破城乡二元限制。随着社会变革平稳化,阶层变迁转为相对性流动,一些社会成员于改革开放中领风气之先,攫取一定的权力和经济资源,并通过为子女提供优渥的教育成长环境,实现了地位、职业、财富、社会资源的代际复制。与此同时,出身小镇或乡村的青年群体由于难以从父辈那里继承到财富、教育、人脉等资源,又要独自面对大城市激烈的竞争、高昂的房价,“穷二代”“躺平青年”“小镇做题家”等流行标签便成为阶层跃升机会衰减的社会体验总结与延伸性表达。
四、“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文本叙事结构
在空间社会学的意义上,“小城镇”代表着相对落后的经济能力、有限的社会资源与狭窄发展视野,而缺席的“城市”则喻示着先进发展力、丰富社会资源以及开阔视野。一些“小镇做题家”的经历叙事中,同样呈现出了对于城乡二元结构客观限制下所经受的身份区隔的感慨:
“我就是热帖里说的那种‘小镇做题家’,精准来说是‘村里的做题家’。在农村土生土长了十几年,奇迹般地考进了一所中等985。我不敢表现自己,也不敢主动交朋友。”
“我大约是拿不到北京户口了……毕竟对于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自己的下一代享受好一点的教育。可惜现在看来,还得靠他们自己努力,我是能力有限了。”
从竞争策略上看,拼搏于文山题海的“做题”则是小镇学子实现奋进目标、改善人生境遇的重要手段,“小镇做题家”们这样表述:
“初中开始就每天五六点起床,晚上十点下课,日日夜夜都在做题。初中每周放半天假。高中则是每个月两天,同样是从早到晚做题。我没有时间留给我自己和我的爱好。我没有爱好。”
从自我命名方式上看,“××家”一般指的是具有专业知识或技能的专才,也一定意义上代表着不同于大众阶层的精英阶层。然而,“小镇做题家”则是对于“做题”这一学生常规技能的无奈解读与戏谑,成为无法顺利达成理想预期的自嘲。
显然,“小镇做题家”这一“矛盾式”群体标签之所以得以建构,是经历“自我-他者”的多维横向对比后形成的的群体身份认知,是对于社会结构中“被区隔的自我”的真实、细腻的社会体悟。
五、“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话语传播实践
面向“小镇做题家”社会文化背景、文本结构的探讨,得以明晰此类话语所指及喻示的特定含义。然而对于话语意义的深入探索,更是离不开对于其话语传播实践的进一步剖析。因此,亟须对“小镇做题家”这一标签话语的生成、扩散、变迁机理予以追踪,从而以动态、发展的视野理解此类“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何以能够出圈、形成一种风行于网络场域的公共议题。
具体而言,小镇学子难以适应从小城镇到大城市名校的场域转换并产生了乏力感与挫败感。那些拥有开拓视野和丰富社会资源的城市家庭子女,往往更能迅速适应多元成绩考核与社会评价体系,而家庭资本有限、竞争能力单一的小镇学子则难以再通过“题海战术”复制小镇学霸的辉煌。正如一位就读于985高校的豆瓣平台小组成员感慨:
“自己是从比较偏僻的地方考出来的,到了大学之后就发现自己和其他同学有很大的差距,而这些差距是很难弥补的,比如谈吐、视野、资源等。”
在此基础上,对于“小镇做题家”这一标签话语的热衷,实则暗含着小镇学子建构身份认同的现实企盼。期望能够借助新的话语建构来实现身份认同的重塑。而“小镇做题家”标签也恰恰成为小镇学子们得以区分“我群-他群”的工具,实现了新群体对于身份认同的再建构。
“小镇做题家”圈层属性较为明显,此类话语在豆瓣平台得以生产、传播后,迅速引发微博、微信等平台的广泛呼应与探讨。这一过程中,“小镇做题家”这一圈层话语正是在媒体报道、议题接合下,逐步衍生、流变为内涵不断泛化的社会公共议题。2020年6月3日发表的微信公众号文章《小镇做题家:一个211高校学生的命运陷阱》,通过讲述出身四川某小镇的211毕业生工地谋生的故事,获得10万加阅读量,“小镇做题家”一举“破圈”。
随着媒介话语接入与转化,“小镇做题家”话语被注入了更多的社会性与公共性意涵。如2022年7月“小镇做题家”与“明星考编”话题接合后,直接激发了公众对于编制工作这一稀缺社会资源的分配正义的深度质疑。另一方面,该话语在不同议题嫁接下衍生出偏离原初内涵的崭新意义。如在与性别议题接合后产生了关注女性职场中性别歧视窘境的“女小镇做题家”,在与婚恋困境接合后被重新赋予了“凤凰男”的意涵等。
六、“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社会文化实践
批判性话语分析旨在将话语放置在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予以考察,从而探究话语与社会文化实践之间的辩证关联,揭示话语背后的复杂社会内涵。因此,我们亟须将语言内嵌于社会文化本身,考察“小镇做题家”这一“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如何与社会现实发生勾连,审思其话语实践中所暗含的社会文化意义。
首先,微观上看,“小镇做题家”圈层话语生动地映射了985、211高校的小镇学子于生存发展中面临的矛盾处境。随着国家高等教育体系的成熟化,高等学历愈发成为“求职入场券”而非“阶层流动的良币”。面临学历贬值、先赋性资本薄弱等挑战,“小镇做题家”们发现自己成为无法和“成功的世界”与“传统的世界”同一化的人,“留不下的城市”与“回不去的家乡”也成为诸多小镇学子矛盾情感的清晰写照。
其次,宏观上看,“小镇做题家”的出圈与风行更是映射了弥散于年轻世代群体的矛盾心态。在经济增长率衰减、失业率提升这一宏观背景下,青年一代很难迅速实现生存境遇的改善与显著社会地位流动,青年群体游离于“理想预期-平庸境遇”间的矛盾心态。他们踌躇于如何寄托心中的理想信念,茫然于如何在阶层流动滞缓的境遇中阐述自我的“英雄诗”。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对于“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认同、生产与传播,便是其无法挥写自我“英雄诗”的自嘲。
吉登斯曾指出,“如果说解放的政治是一种生活机遇的政治,那么生活政治便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政治。”环视围绕“小镇做题家”展开的生活政治实践,主要呈现为两种建构身份认同的话语动员实践。一是青年群体通过风险共担动员、建构身份认同的方式展开生活政治实践,通过吸附他者关注,形成集体感以共同抵御不确定性损失、稀释焦虑。二是青年群体借助戏谑暗喻、建构拒斥性认同的方式促成生活政治实践,迂回地反衬出诉求与情绪。
日常话语实践中,“小镇做题家”们彼此之间正是不断通过“本废物”或“本five”等相关话题设置,动员、呼应彼此加入自我矮化式话语互动。此外,当“明星考编事件”等涉及社会精英的争议性话题浮现,自称“小镇做题家”的部分青年群体同样能够在自讽“乡村草稿纸”等戏谑暗喻中传递意见与情绪,以自我嘲弄的方式将作为精英的他者置于对立面,传递出对于社会公平正义、发展机遇的企盼。
七、结 语
透过“社会文化基础-文本叙事结构-话语出圈实践-社会文化实践”的分析框架,得以发现网络社会勃兴背景下,青年群体也正在充当着具有创造、实践能力的行动主体,他们基于社会文化的深刻变迁发起话语建构实践,并基于自反性话语实践反作用于社会文化的形塑。
“小镇做题家”等“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热度,或将伴随网络时代迅猛的信息更迭日益消减。但内隐其中的“矛盾式表达”及部分青年群体面临的结构性社会挑战,则可能经久地伴生于社会文化变迁这一客观发展过程之中。因此面向“矛盾式”标签这一媒介现象的深入观测,既能够在生动诉求话语中厘析当前大众话语生产逻辑、捕捉部分群体的相对剥夺情绪,更是得以在针对某一个体、群体话语实践的反思中,洞察到“私人困境-公共问题”的关联。在此基础上,提出针对社会文化发展中诸多挑战的因应策略,这也是探讨话语实践并发挥其积极社会建设效用的根本价值。
作者简介
赵时雨,中共浙江省委党校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讲师,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浙江省“八八战略”创新发展研究院研究员,社会学博士
张伊格,浙江中医药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师,管理学硕士
载《传媒观察》2025年第1期,原文13600字,原标题为《“矛盾式”网络群体标签的话语建构研究》。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YlcogJeYlYZnuKzQGIyrZ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