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观察》丨离散影像的媒介记忆:“对抗遗忘”与“理解现在”
2024-12-17 10:54  来源:《传媒观察》  作者:郭依菲 杨一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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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日益加速的全球化进程使跨国人口流动变得愈加频繁。在此过程中,“离散”的内涵也随之不断扩大,从而成为了一种流传数千年但又在20世纪重新被定义的后殖民现象。在视听手段高度发达的当代,离散影像愈趋成为讲述离散的重要媒介,博物馆离散影像、离散电影和数字化离散影像是当代最具代表性的3种离散影像,而重构、移情和询唤则是离散影像媒介记忆的3种基本的形塑手段。当代离散影像在不同的话语空间中各自运作,又彼此关联,并最终依凭离散影像的媒介记忆唤醒文化记忆,强化集体认同,凝聚社会共识。

“离散”这一概念最早可追溯至古希腊语的《圣经·旧约》,用以指称散居于古代巴勒斯坦地区之外的犹太人。这个古老的概念在跨国交流与人口迁移日益频繁的当代,已然超越了其最初仅指涉的犹太族群,并在“全球化”背景下衍生出人口离散的意涵。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全球移民现象日渐普遍,离散研究也被拓宽至俄罗斯人、印度人、墨西哥人和海外华人等不同族群。“离散”与时代息息相关,其不仅成为冲突与对话中的历史产物,也成为当代一种无法被忽视的全球性文化与社会现象。

在高度媒介化的当代,无论是博物馆中的现实影像档案,还是影院中勾勒现实的离散电影,抑或是互联网上诉说离散的数字化影像,均呈现出当代离散者留存有关离散的集体记忆的需求与渴望,而影像也成为讲述当代离散叙事的手段之中,被使用最为频繁与活跃的一种媒介形式。

一、记忆、媒介记忆与记忆之场

记忆作为人脑中的特有功能,对其研究肇始于心理学领域。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最早提出“集体记忆”并将其概念化,完成了从心理学至社会学的转向。阿斯特莉特·埃尔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提出——不仅记忆研究史就是媒介研究史,而且若无媒介在个体和集体记忆这两个层面所扮演的角色,文化记忆则不可能存在。媒介使人类记忆外化并具象。

美国学者卡罗琳·凯奇在2005年明确了“媒介记忆”的概念,认为“媒介记忆作为媒介研究与记忆研究的交叉领域,目的是探讨媒介是如何通过扮演一个记忆代理的角色来完成与社会其他领域的互动过程的”。邵鹏在《媒介记忆理论——人类一切记忆研究的核心与纽带》一书中,对媒介记忆的内涵作出了界定,即“媒介通过对日常信息的采集、理解、编辑、存贮、提取和传播,形成一种以媒介为主导的人类一切记忆的平台和核心,并以此影响人类的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

为了弥补记忆与遗忘之间的错位与裂缝,皮埃尔·诺拉曾提出“记忆之场”的对策——他认为记忆之场作为一种“任何能在集体层面与过去和民族身份联系起来的文化现象(无论物质的、社会的或精神的)”,其不光指博物馆、纪念碑和回忆录等物质实体,同样也包括电影、纪录片和纪念活动等载体。从这个角度视之,离散影像正以不同的“记忆之场”形式,为离散族群乃至当代社会留存与承载集体记忆,并重构着关于离散本身的媒介记忆。

二、当代离散影像的三重“记忆之场”

(一)纪实的档案:博物馆离散影像

每一个国家或民族都需要在共同的历史进程中建构共享的集体记忆,而博物馆不仅成为某种集体记忆的纪念场所,也为这种集体记忆的呈现与展示提供了档案性的实体空间——其运用具体的文物藏品陈列展示,从而将历史与当下相互连接。在这个过程中,影像作为媒介不仅能使静态的文物“叙说自我”,其自身也同样成为一种书写过往的视听资料。

摄影技术的出现,使人类似乎拥有了“保存”时间的可能,运用影像手段可有效摄取与留存离散记忆。随着科技的发展,除了投影与显示屏之外,越来越多记录离散的纪念场馆已开始运用更多元的影像技术来辅助“叙事”。而这些依赖虚拟制作的离散影像搭载于显示屏和触控墙等数字互动装置,能够使静态的文物“活”起来,从而令观者更为沉浸地看到一段段动态的离散历史。

(二)记忆的工业:离散电影

离散电影是通过展现离散族群的经历,从而讲述离散主题的电影。人口流动、迁居制造了一种“世界电影”的形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离散电影虽未成为某种兼具固定视觉元素、叙事符码和类型神话的电影类型,但关于离散议题的电影创作每年都有涌现且日趋流行。

电影作为天然承载记忆的媒介,促使所有可能的记忆形式按照某种语法组织装配,从而能够不断地重复还原。而离散电影便在这种机制与逻辑之下,不断地对离散经历与历史进行多维度的装配与重组,从而完成了一种诉说现实却又投影自银幕的“离散叙事”;相应地,电影作为一种根植于商业逻辑下的产物,又同样具有商品化的痕迹。从这种角度来说,电影显然代表了斯蒂格勒所认为的可被存储、筛选、编辑和删节的“第三记忆”,并在本质上成为了一种“记忆工业”。

(三)虚拟的凭证:数字化离散影像

在如今高度依赖数字技术储存与分享信息的时代,运用数字化技术创作影像已成为大势所趋。20世纪90年代,乔·兰伯特与达纳·阿奇利在加利福尼亚提出了“数字化故事叙述”这一概念。这种叙述方式基于创造性表达并非专业人士独有的信念,并确保每个人都拥有个人表达的权利。例如无数的短视频平台涌现出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展现个体跨国生活的短视频影像,那些有离散背景的参与者使用数字媒介来扩大自我的声音。

与其说数字化离散影像是一种业已成型的媒介类型,倒不如说其更近于当下与未来的某种媒介发展趋向。事实上,这种搭构于数字信息之上的“记忆之场”,正影响与改变着所有传统离散影像的呈现与表述。毕竟,数字视听媒介记忆连接之“场”是由实体场所与线上网络空间交织而成的,体现着数字视听媒介记忆的流动性与可协作性。运用算法和大数据“制造”现实的数字化离散影像,同样制造了依托于数字媒介平台的数字化“记忆之场”。

三、离散影像媒介记忆的形塑手段

从媒介属性的角度而言,离散影像一如影像本身的表征机制,均无法摆脱叙事与信息随着时间轴单向延展的特征,而观者也同样无法躲避影像为其安排的先后顺序、主次关系和蒙太奇暗示,但这些独属于影像媒介的表征机制一方面表述着离散影像本身,一方面也以独特的手段形塑着离散影像的媒介记忆。就本研究而言,重构、移情与询唤都是离散影像媒介记忆的形塑手段。

(一)重构:基于真实体认的记忆形塑

无论是根植于商业的离散电影,还是追求档案性的博物馆影像,以及用虚拟连接现实的数字化离散影像,它们运用影像媒介展示的历史景观,所建构的文化记忆,都并非重现了历史或当下的“真实”,而是一种建立于重构意义上的“真实感”。通过摄影捕捉的对象,无法替代完完全全的现实真实。记忆无法成为经验的再现或经验本身,其更近于特定记忆主体运用特定媒介装置对过往历史进行相应的组织与重构。

学者赵曦曾以纪录片为例,提出纪录片所呈现的“是一种艺术真实”,它所反映和表达的都是创作者对真实存在的认知和理解,是哲学认识论意义上的真实。从这个角度而言,博物馆影像、离散影像和数字化影像中不断出现的信件、日记、录音和录影等记忆资料,不仅具有对现实锚定的确定性,而且,由这些材料所构成的离散影像本身,实际上也锚定了暧昧与多义的现实背后的某种确定性。而也由此,离散影像得以重构对离散历史的表述,同时也得以完成对自身媒介记忆的形塑。

(二)移情:基于创伤体验的记忆形塑

亚历山大认为,“创伤不仅被作为已经存在的集体认同的威胁来建构,也是促成未来的集体认同得以形成的象征性工具。”由此可见,无论是对过往残墟的重建需求,还是对美好回忆的回溯渴望,创伤与文化记忆始终相互缠绕,互为表里。故而,影像作为一种重构真实的媒介手段,其在离散语境下对过往创伤记忆的复刻,已然成为它媒介伦理中毋庸置疑的一部分。

然而,在文化社会学的方法看来,集体创伤并不是被发现的,它们是被制造的。当博物馆展示屏呈现过往侨民生活的窘境,当银幕中出现一个困顿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当互联网传播着有关离散者迁徙的模拟画像,观者极容易随着对某种创伤的怜悯心理开始一场离散影像的游览之旅。离散影像中的创伤体验,既吸引了观者为之情动,也传递着矛盾背面的主题与价值观,从而形塑了离散的记忆话语。

(三)询唤:基于仪式互动的的记忆形塑

在媒介社会中,媒介成为人类感知世界的中介。它不仅和文本相辅相成,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具备了超越和驾驭文本的巨大潜能。在影像这个能将真实与虚构自由地熔于一炉的叙述媒介出现后,仪式不仅能突破族群本身的约束,且在影像化表述中,更有了扩展自身的内涵与外延的无限可能。

在影像的观演过程中,观者与影像之间往往形成某种“契约”:影像给予信息,观者接收信息;一方面观者在借影像回溯记忆,另一方面影像也在用记忆生产叙述,来询唤超越于种群之外的观众感受、共情和认同。当人们被划入同一场域时,共同的现实空间或话语空间会在无形中产生一种压力,使身在其中的成员展开互动、相互感知到对方及共同元素和相似诉求的存在,激发群体成员的共同感,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形成有形的群体和集体记忆。

四、离散影像媒介记忆的建置意义

媒介记忆作为集体记忆的“刻写者”,依凭其自身的生存机制而决定“刻写”的目的和原则。书面文字虽然可以给予读者极强的想象空间,但却无法令读者在现实世界的图景中锚定具体的坐标;而影像作为一种庞大的现代媒介,它以还原或复原现实之名,将“周围的世界”按照某种语法或规则重新编织。并且,影像媒介本身的视觉基础赋予了它一种普遍的交流能力,令其不仅成为大众娱乐的来源,同时也成为教育或引导公众意识的有力工具。

人类关注媒介记忆,不仅是为了“对抗遗忘”,也是为了“理解现在”。当代离散影像的涌现,一方面离不开离散族群对回溯以及重述本民族集体记忆的渴望,另一方面也暗含着“离散”本身在当代传播的需求体现。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均具有其政治功能性,不同群体有可能援引集体记忆达成特定的目标和议程,历史记忆则在历史的凝聚、失忆与认同中形塑了国家和民族的边界。而离散族裔或离散族群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往往便通过共享这种关乎每一个成员的历史与文化,从而建立跨越阶级、社区甚至是国别的集体认同。

【作者简介】 郭依菲,北京电影学院博士研究生

杨一欣,北京电影学院博士研究生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11期“媒介文化研究”专栏。原标题为《重构、移情与询唤:当代离散影像的媒介记忆建置》。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onWi1ws_CsHV1SQpbqll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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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