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技术的越界造成人类感官的诸多不和谐,时间的冲突就是其中之一。本文从自然感官的视野出发,认为媒介技术过度介入了视觉和听觉,导致即时和虚拟的泛滥,最终引起触觉的反弹。研究发现,人类的触觉具有抵抗媒介时间的重要潜能,其原因是触觉自身拥有缓慢的时间性,同时难以被技术复制和瞬时传递,因而只能“在场”体验。在现象层面,日常生活中的以慢制快和线下关系重建,均可视为触觉的延伸。尽管延伸触觉只有个体的意义,只能生成有限的愉悦,但这种抵抗在媒介时间占据主导的状况下仍具真实的价值。
彼得斯曾用“触觉与时间的不可压缩性”一语,作为现代交流困境的解决之道,从而将技术、时间与感官世界连接起来。彼得斯认为,“在所有的感官中,触觉的抗拒力量最强,它不会被转换成记录和传输的工具。它顽强地和近距离结合在一起。”彼得斯的观点揭示了人如何用自身最基本的属性去抵抗技术的方法,富有洞见但意犹未尽。循此方向,本文以时间体验为切入点,讨论触觉何以成为、如何成为当代人抵抗技术/媒介时间的感官。具体探讨的问题包括:技术和感官之间的冲突如何造成时间的困境?触觉作为自然感官有何特点?触觉自身的时间性是什么?在日常生活中,延伸触觉外化为哪些抵抗的形式?作为抵抗的触觉对理解媒介时间中人的境况有何意义?
一、技术的越界
人与技术时间的冲突是当代社会的显著现象——不仅仅是“标度时间”意义上的匮乏,更多是关于“时间之流”的主观感受。一方面是速度的统治,技术领域、社会变化和生活节奏同时加速,“形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另一方面是身体和心灵受到的种种伤害。在媒介技术普遍化后,其携带的即时、零散和无序时间,嵌入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成为一种生活境况。无论工作、休闲或交往,媒介时间都在挑战着人作为生物体的承受力。
然而,时间的冲突并不是当下才有的新现象,技术和生物性之间差异古已有之。在时间尚未被技术化的时代,行动的参照标准是生物体自身的生活经验或自然界中的标志物,如太阳在天空中运动的位置等。当作为临时性计时器的日晷被运用后,生物性在定时中就退后一步了。钟表的发明与普及,迫使时间最终脱离了自然界和生物性,变成一组客观、独立、均质的数字。这种方式计算的时间慢慢渗透进了一切感知生活中。
在资本主义发展时期,钟表时间最终成为集体行动的参照,一种线性的、连续的、可计算的抽象时间观念被确立起来。到20世纪末,电子媒介又叠加于钟表之上,生成新的即时性时间,并逐渐主导日常生活。如今,这种时间形态和生活状态已十分寻常,压抑了生物性的内在时间。
上述关于时间冲突的叙事,展现了人类社会中的技术性和生物性之矛盾。事实上,这只是技术后果的冰山一角。当代社会中的种种不和谐,许多都是由技术的越界所造成的。齐美尔讲,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出现,生成一种新的观看尺度,导致了观看的不和谐。事实上,远不止是望远镜和显微镜,媒介技术家族中的摄影、摄像、电视机等,早已将受制于人之生物性的感官的自然尺度淹没,其不和谐至少包括生理上的视觉疲劳和精神上的眼花缭乱。
当代时间困境是技术与感官冲突的重要表征之一,关系到人的生存境况。以技术为原型的时间——从钟表到媒介,创造了新的时间尺度,并一直试图越界到生物性节奏之中,人的交往和交流都不能逃脱其限制。然而,人的生物性自有其韧性的部分,不会轻易或者全部臣服于技术的统治,所以日常生活中涌现出种种抵抗的形式,包括慢生活、在城市中行走、接触自然、社交断连、重建附近、发展线下关系等。这些抵抗获得的是关于身体、关系、节奏、真实、持续、愉悦等一系列的生命感受,若将这些感受汇集到一个自然感官上去理解,它们均可以称作是触觉的延伸。
二、作为自然感官的触觉
人们从不否认触觉的重要意义,但是,相较于视觉和听觉,触觉一直是被忽视的。一方面触觉自身静寂无声,另一方面触觉不像视觉、听觉那样,能被技术轻易地规训和越过。
触觉是生命的基础,也是人类自然感官的基础和综合。“如果没有触觉,其他感觉就不可能存在,但是如果没有其他感觉,触觉却仍可以存在。”生物性意义上的触觉,主要指身体的感知,更准确地说是以皮肤器官为中心的感觉。但触觉不止有生物性的意义,还具有深刻的心理与情感属性。麦克卢汉曾说:“‘接触’并不只是皮肤的感觉,而是几种感官的相互作用;‘保持接触’或‘与人接触’,是多种感官有效交汇的问题,是视觉转换成声觉,声觉又转换成动觉、味觉和嗅觉的问题。”也就是说,触觉不一定需要皮肤的直接接触,有时也是一种比喻,有时还能指涉人际交往中的情感维度。触觉具有促进社会联结和人际沟通、增加幸福情绪的功能,这一点已得到心理科学的证明,“触觉引起的波层反应,在脑区同属于‘社会脑’网络,参与着对刺激中社会相关性、社会奖赏性和社交情绪信息的编码。在神经生理水平上为‘皮肤即社交器官’的假说提供了证据。”
相较其他感官,触觉还具有“在场”和“交互”的特点。所谓在场,指的是触觉感官不能和对象分离——对人类而言就是身体的在场。另外,触觉的体验包含着一种交互性。这种交互是持续和深入的,它与对象的关系是in einander,即交互、相渗。
触觉作为自然感官,首先它是生命的基础,具有汇集其他感官的能力,因此有“感觉之母”的称号;生物性上的触觉主要与皮肤和身体有关,这使它难以被技术所驯服;触觉也可以延展到心理和情感的层面,可以指代人们与真实环境、人群的互动,这一点使触觉在技术社会中有别于即时和虚拟的交流,触觉的在场性和交互性能够发展出一种相对持续和真实的关系。正是这些特性,使得触觉初步具备抵抗技术时间的可能。
三、触觉与时间
触觉与时间的关系,与其他感官有很大的差异。触觉的时间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理解:一是触觉自身蕴藏着的缓慢性;二是触觉无法被即时传递。
在自然感官的分析中,触觉和视觉总是纠缠和结合在一起。与视觉的瞬时性相比,触觉的展开是缓慢的,需要在时间中予以把握。触觉的这种缓慢性为认知提供了保障,它不轻易判断,直到把握整体。
自然时间和生物时间是基本和谐的。“人类依靠自然时间来生活。太阳、月亮、星星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模式。地球绕着轨道旋转,一天被分成了昼和夜,轨道的倾斜给我们带来了四季的变化。人们日出而作,喂养牲口,赶集买卖,一直要到太阳下山才休息。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们通过正在做什么来知晓时间。人类的内部节律和外部节奏协调相处,时间概念具有一种整体性。”在这种生活中,身体和事件都是缓慢从容的,其遵循的节奏就是生物体自身的节奏。
当然,技术的发明很快越过自然感官的界限,打破了生物性的节奏。工业资本主义以钟表时间介入到生物体时间之中,其表征是对身体的控制。福柯说:“纪律定义了人们如何控制他人的身体,不止让他人做人们想要他做的事,同时还能让他按照一定技术、速度与效率来加以控制。”由此身体节奏中与自然时间和谐一致的节奏就遭遇了挑战,这使得时间逐步脱离了生物节奏。
然而,触觉在时间上的缓慢属性,使其只能被技术压制,却无法被取消。无论媒介技术如何介入自然感官,触觉仍然有其特殊的领地。这是因为它在时间上的另一个特点——难以被技术轻易地打包复制和瞬时传输。在技术上,这似乎是个弱点,但在生活层面,触觉却拥有了其他感官所不具备的抵抗力。
技术也一直在尝试模仿、复制、延伸和传递触觉。如所周知,触觉技术正方兴未艾,其方向主要是“通过对用户施加力、振动或运动来创造触觉体验,使用户能够通过触觉与虚拟环境互动”。尽管触觉技术已有很大发展,但相较于视觉和听觉,其所生成的感觉并不自然,至少与在场意义上的触觉还有很大距离。实际上,触觉是唯一没有远距离感知能力的器官,触觉是不能记录下来的。
由于技术过度延展了人的视觉和听觉,而对触觉的作用有限,就造成了感官比率的失调。在这个时空中,视觉、听觉畅游无阻,但触觉却失去了位置。最终,感官的不平衡导致了触觉的反弹,作为抵抗的触觉在日常生活中由此显现。
四、触觉的延伸:持续与真实
媒介时间引起的冲突,主要源于媒介技术对视觉和听觉的过度延伸,形成压倒性的即时与虚拟,这与人作为生物体的内在节奏不相和谐。面对这种境况,触觉作为自然感官,在两个方面予以了回应:首先是近乎本能地启动了“以慢制快”的防御机制,以获得时间感知的持续性;其次是尝试重建与环境或人的真实关系,以应对过度的虚拟化。与视觉和听觉借助技术延伸不同,触觉的延伸依赖身体展开。
媒介时间最显著的症候是加速,因此以触觉来抵抗的首要表征即是“慢”,而这正是触觉固有的时间属性。“快”并不总是好的,譬如具有内在时间的身体被速度左右着,往往带来身心的不适,甚至导致各类疾病。在不可遏制的社会加速中,与之而来的抵抗也悄然出现。就如慢食、慢行、慢睡眠、慢社交、慢阅读、慢新闻等,席卷全球的“慢生活运动”早已兴起。在慢生活中,时间的持续性得以彰显。
媒介时间的即时统治,导致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变得匆忙。交往随时随地在线上展开,关系因而缺乏真实感。触觉的时间性、在场与交互等特点,使其成为发展持续而真实关系的首选。
“慢”确保交往的持续,接触创造出情感和氛围,于是形成了深度的关系。这个场景可以看作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隐喻。当代人的触觉交往普遍处于匮乏的状态,无论是与周遭的环境,还是人际之间的连接。当这种不平衡发展到一定程度,触摸世界的愿望和行动就会显现出来。譬如即便身处城市之中,人们也希望增加和城市的接触,而非浮光掠影地观看。近年来流行Citywalk,即用双脚丈量城市、在城市中慢行,增加和建筑的接触,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环境之外,人们也希望增加人际关系的持续性和真实感。由此,基于触觉而展开的人际交往成为当下重要的追求。事实上,接触对人类意义重大,我们从不怀疑亲吻、爱抚、拥抱和握手的真实性,它们是人类社交活动最普遍的形式。有研究表明,从线上转到线下,寻找伙伴,参加各种聚会、旅行和活动,可以收获一种真实可靠的关系和情感体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触觉那样给人以更真实的刺激。
五、有限的愉悦
面对媒介技术越界所造成的时间冲突,人们用延伸触觉的方法作为抵抗。这种现象之所以可能,源于触觉作为自然感官的特殊性:触觉和生物性紧密相连,自身拥有一种缓慢的时间性;触觉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还可以指向心理和情感层面的价值;以及更重要的,触觉无法被技术打包复制与即时传输,因此天然成为人类的一种防御机制。触觉还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拥有它。
不过,在技术环境和时间结构无法改变的情形下,基于触觉延伸的时间抵抗,始终是个体意义上的,而时间和技术的形成,却源于一种集体性的规范。涂尔干指出,时间是一种社会制度,是早于个体的社会事实,据此安排的时间并不是我的时间,而是普遍的时间,这足以暗示我们:这种时间安排是集体性的。而促进媒介时间深度嵌入日常的手机、平台和社交媒体等,同样建立在集体期待的基础上。
尽管如此,我们仍不应该低估触觉的抵抗价值。说到底,人总要生活在时间之中。错综复杂的时间形态,丰富了生而为人的经验,但并不意味着一种时间下的生活方式绝对优于另一种,因此并不是一直生活在触觉当中,就是最好的。人具有在时间中的有限性——不是处于这样的时间之中,就是处在那样的时间之中。问题的关键是,在多重性的时间形态中,我们能否理解主导性时间所导致的异化的根源?种种不和谐的现象是否有解决之道?我们自身的武器是什么?
在当下,期求媒介技术减缓加速的步伐,希望社交媒体发展出深度的人际关系,这些都是徒劳的。真正有意义的是揭示媒介技术和生物性冲突的根源,然后适当地回到人类最朴素的感官之中。在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和谐,“触摸和时间,这两个我们可以共享但不能够再生的东西,是我们真诚的惟一保证。”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10期。原文约12000字,标题为:《技术的越界与触觉的延伸:媒介时间中的抵抗》。此为节选,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QJx2EmkyI2dBDMR19r1Y9A。)
作者简介:卞冬磊,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