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观察》|潘霁:媒介在哪里?
2025-09-25 10:18  来源:《传媒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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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90年,希腊与波斯于马拉松鏖战。希腊士兵斐迪庇第斯受命从雅典跑去斯巴达求援,斯巴达人应承月后出兵。士兵带答复跑回雅典后又跑40公里把消息传至马拉松。雅典击退波斯。指挥官令斐迪庇第斯跑回传讯。士兵刚到雅典,吐出句“胜利了”便倒地而亡。

数字技术发展,让“媒介转向”成为人文社科不少学科的热门话题。“立足媒介”“从媒介出发”“媒介本体”“媒介考古”等概念给文化研究、文学艺术、技术哲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等领域引入了新的刺激,搅动“思潮”涌动。媒介俨然成了解释世界的“阿基米德支点”。当大家围着“媒介”用话语“临行密密缝”时,媒介究竟在哪里?

上面马拉松比赛缘起的故事,用隐喻透露出媒介的所在,多少指明了“寻找媒介”的方向。借此思量“媒介在哪里”或能为媒介学澄清逻辑起点,为媒介分析提供方法论的启发,更有利于打破大众媒介思维惯性给媒介研究遗留的执念,开辟新的研究空间。

首先,媒介只在具体的讯息传输过程中才成为媒介。斐迪庇第斯在不同城市传递信息奔波中才成为“信使”。作为“信使”发挥的作用必在马拉松战役力量角逐、军队辎重调动、情报传递以及城邦宗教、文化和历史场景中才看得清楚。由此可知“媒介”不等于静态不动、抽象“腾空”的技术物。技术唯有在西蒙栋描述的“具体化”过程中才成为媒介。探究媒介作用需依靠在具体历史、经济、文化、技术和社会场景中,探查讯息在差异性间传递反馈、重构意义的草蛇灰线。一旦脱离具体传递过程,媒介即消失无踪。这就好比一位士兵从未像斐迪庇第斯般带了传讯的使命,在城邦间辗转,定不能仅因他在军队等级结构里顶了“信使”名头便认定他是信使。是不是“媒介”(信使),不在事(人)物本身,不在命名,而在其实际所处的“中间”位置。位置变动,媒介地位亦随之变化。同理,研究中有意给经验对象贴个“媒介”的名头,就以为自然带了媒介视角或得了理论加持,无异于刻舟求剑。

其次,“胜利了”讯息一旦传达,信使即倒地而亡。“信使之死”戏剧化地昭示在信息传递过程中,功能正常、不受干扰的媒介多半会退居后台,沉入注意之下,以令其所传信息(审美或交往)更为清晰。媒介的“自我回撤”和透明性同时也成就了“侵入性”:强大的媒介不只让个人无视媒介,更投入自身。数字基础设施所谓“底层”结构就同时指向媒介“回撤”和稳定“结构”力量间的张力。媒介“回撤”令研究者唯有从“落叶满空山”这种具象的关联转变中觅得“隐者”行迹。擅写富贵气象者只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却全不把金玉满堂直白说将出来。技术功能失常的瞬间,有意的干扰,艺术打破日常结构的“实验”,都能作为方法,逼迫媒介显露行迹。

最后,媒介勾连调节而不吞噬差异。信使通风报信,改变战局,却不得以强力吞并他者。信使作为“第三者”的角色提示应往大量差异化个人、图像、商品、技术聚集碰撞,不断创新的所在去“寻找媒介”。任何消除物质、思想和审美差异,用一“吞噬”多的过程都削弱媒介力量,驱逐“信使”。数智时代更紧要的是“信使”穿梭跑动还会自动创造新的区分——所谓“生成”。于是,经验中妙趣横生、新现象层出不穷的情景,自然更体现媒介运作。“差异性”碰撞生成的变化,成了“寻找媒介”的风向标。

德布雷讨论媒介时,曾反用过中国“智者以指指月,愚者看指不看月”的话,提出应作“愚人”,把目光引向指月时隐去的手指,而非仅是月亮。媒介研究固应关切技术推动理论的“超越与新变”,更要在月华如水的流变中探查“指法”的变化。按黄旦老师所言,中国媒介学应将媒介视为文明之基础,看“指”变看“月”,变“指”造“新月”,在“指”与“月”共变中,揭示中国人生存经验新的样态和演变。

(《传媒观察》2025年第9期卷首语。作者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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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