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店招”的拆与被拆
2025-06-24 20:23  来源:交汇点新闻  作者:陈立民  
1

说起位于南京市广州路173号五台山体育馆地下车库上的南京先锋书店,不止江苏人,全国很多人都知道,那块印有“大地上的异乡者”字样的“先锋书店”的招牌,成为很多青年男女到南京后必拍的照片。到南京不逛先锋书店,不能说“等于没到南京”,但至少说明你“不潮、不文艺”。

然而,这样一块带有符号性、标识性的店招,最近拆了,是先锋书店自己主动拆下来的。6月23日早晨,先锋书店官方发布了一条公告,宣布“禁止拍立得、商拍”,书店的门口,也树立了类似的广告牌。对于书店摘下标识性的店招,先锋书店官方账号的解释是“设备维护更新,门头将在近期进行设计改造”,但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

当网红书店拆下“网红店招”

6月23日中午,来到先锋书店可以看到,摘掉“标志性LOGO”的先锋书店,门头空留一块背景板,沉默地悬挂在熟悉的斜坡上方。如果不仔细看,忽略进进出出的人流、门口的思想者雕像和“禁止”公告,很容易把这里当成一个地下车库。书店入口,一张“禁止拍立得、商拍”的公告,显得既醒目又有些“扎眼”。

先锋书店始创于1996年。从太平南路17平方米的铁皮屋艰难起步,到改造五台山3680平方米防空洞为总店,再到被CNN、BBC、《国家地理》相继冠以“全球最美书店”殊荣,先锋书店用了近30年时间,把实体书店这门难做的生意,经营成了南京的文化地标。五台山先锋书店一开业,就以独特的建筑风格、不凡的选书品味,成为南京人的“心头好”。“明信片的归宿地”“南京大学第二图书馆”等美称,见证了“文学之都”对先锋书店的偏爱。

先锋书店早就红了。但起初的当红主角是书。年轻的书友在这里相会,把写满心事的纸片挂在书店墙上;书虫们如饥似渴地在书店里汲取营养,生怕错过了新来的小众书籍……随着书店转型,引入文创咖啡业态,流行的风吹进了这座“隔绝尘世”的防空洞。近年来,特种兵旅游、city walk兴起,在注意力经济的加持下,年轻人蜂拥到特色书店,却很少为书本而来。

先锋书店作为书店的“先锋”,又怎能逃得过这股潮流?独特的坡道、明信片墙、斜坡书架,成了社交媒体上“出片率100%”的打卡胜地。书店内部,真正的读者需要多次绕开拍摄镜头才能找到座位,书架上的《百年孤独》因频繁充当拍照道具而卷边起皱。书店门口那条著名的斜坡通道,早已不是供人安静通行的书径,那块印有“大地上的异乡者”的照片,早已不是一个店招,而成了一个“道具”,一个“背景”,成为大家争相合影的“对象”。如果只是慕名而来的书客拍拍照就算了,随着想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从中发现了“商机”,把提供合影服务做成了一门生意。在书店的门口,举着“10元/张”“30元精修”牌子的商贩穿梭叫卖,手持相机、反光板的游客排队摆拍,通道水泄不通。

为此,先锋书店陷入了两难。开书店,当然希望来的都是书迷,但完全把流量拒之门外,似乎又对书店经营不利。可是,随着拍照的人越来越多,书店已经“招架不住”,最终,不得不“壮士断腕”,暂时把“店招”拿下,免得拍照的人太多,弄得路都不走、生意都不好做。

也就是说,店招是先锋书店自己主动拆下来的,也是被动拆下来的,是在“窒息的围观”的逼迫之下“被拆”的。对此,书店表示,这样做是为了赶紧拍立得等一些借拍照来挣钱的人。“每天有一百多人在门口聚集,不仅影响书客买书,还经常把广州路都堵死了,过去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但还是赶不走那些人”“拆下门头招牌是痛定思痛的选择,想给读者一个交代,给他们一个宁静的读书环境”。

“令人窒息”的围观

书店本是买书看书的好去处,因大量拍摄者涌入,最终不得不把“网红店招”拆下,这种“令人窒息的围观”催人深思。

无独有偶。最近,一张流传于网络的北京大学助理教授韦东奕在食堂用餐的照片,同样“令人窒息”——有人轮流坐到他身旁拍照、合影,俨然将其当作“打卡”的“道具”,当成一个蹭热点的“网红”。一个学者连安安静静吃顿饭的空间也没有,这份“窒息感”,正是来自过度“围观”。

尽管一个是“网红书店”,一个是“数学天才”,被围观的,一个是物,一个是人,但两者有着相似之处。“打卡”能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如商拍、直播打赏、带货引流等,“蹭热点”能迅速涨粉变现,巨大的利益诱惑驱动着个体和机构不断突破底线,将他人和公共空间异化为流量生产工具。书店需要“宁静的呼吸”:真正的文化尊重是静心翻书,而非抢占机位、打卡拍照;学者也需要“自由的呼吸”:对学者的致敬是关注其学术成果,而非围堵食堂、打扰其正常生活。

现实中,“令人窒息”的围观又何止这些?

奥运夺冠后,跳水运动员全红婵老家被直播网红包围,家人出行严重受阻,生活空间彻底失序。类似事件在运动员、演员群体中屡见不鲜,“饭圈式”追逐从线上蔓延至线下,将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流量狩猎场。

在安徽池州,一棵“孤独的树”走红网络后,因为前来打卡的游客太多,庄稼经常被踩坏,为了保护庄稼,最终农户不得不把树枝砍掉;重庆市渝中区的白象居小区,因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影视取景地身份,在节假日涌入数万游客,结果居民不堪其扰,一度只能在大门上挂起“居民住宅,谢绝参观”的告示牌……

一棵树因为“孤独”而网红,因“网红”而被砍枝;一个小区因为建筑风格而“网红”,因“网红”而给居民带来无限烦恼,虽然是小事,但反映出来的问题一点都不小。

类似事件中,围观者常以“崇拜”“热爱”“推广文化”为名,将自身行为合理化,却选择性忽视当事人、群体或空间管理者的明确意愿和基本权利。正如先锋书店读者无奈地抱怨:“拍照的人比看书的人还多。”喧宾夺主的流量狂欢,早已扭曲了空间存在的本真意义。

“全民皆媒体”的时代,人人都有用镜头记录城市的自由,但当“打卡”的风吹过了界,影响公共秩序或他人私人生活时,这种自由该不该受到限制?无论是拆除门头的书店,呼吁不被打扰的学者,砍掉树枝的农户,还是挂起谢绝牌的小区居民,他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发出同一声呼唤:我们需要守护那份“不被围观”的自由与安宁。或许,每个个体在举起手机、迈出脚步前,需多一份换位思考的克制与敬畏——真正的热爱,不应以剥夺他人的安宁为代价。

文化空间该不该“去流量化”

镜头再拉回到先锋书店。“禁止商拍”,一次“去流量化”的自我突围,得到了点赞,也遭遇了质疑。有人欢呼这是文化净土对商业浪潮的勇敢“亮剑”,也有人叹息这座“精神乌托邦”正在主动割裂与时代的连接。

先锋书店的“断舍离”,本质上是文化空间对媒介景观异化的抵抗。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指出,现代社会已被视觉符号与表演性影像所支配。“网红打卡”现象正是这一理论的现实注脚:人们用相机代替眼睛,用滤镜遮蔽真实,将书店从精神驿站异化为“打卡背景板”。当拍立得的快门声取代了翻书页的沙沙声,当商拍团队的道具堆砌挤占了读者的阅读角落,书店的文化内核已渐渐被符号消费吞噬。先锋书店的“拆店招”,某种程度上也是试图撕掉“网红景点”的标签,将文化空间从“被观看的景观”回归“可沉浸的净土”。

这种“做减法”的勇气,亦是对文化独立性的捍卫。在算法推荐与流量逻辑主导的时代,文化空间若完全屈服于网红经济,终将沦为流水线生产的“文化快餐”。如果书店成为“流量媒介”,其传递的“讯息”便不再是阅读本身,而是“表演阅读”。先锋书店“逆流而上”的姿态,就是希望让书店重新成为书籍的容器,而非流量的载体。

然而,质疑声亦有其合理性。先锋书店从地下车库起家,到成为“中国最美书店”,其崛起之路本就与媒体曝光、网红打卡的流量红利密不可分。早期社交媒体的传播,让这家独立书店突破地域限制,成为全国读者的精神地标。流量在此阶段并非洪水猛兽,而是文化突围的助推器。没有流量,何来先锋书店?

更深层的矛盾在于,商业与文化的共生关系。拒绝商拍是否带来读者的减少,读者的减少是否会加速实体书店的消亡?禁令之下,先锋书店或许能守住纯粹,但“纯粹”是否足以支撑其生存?在电商与电子书的冲击下,许多独立书店正是依靠“网红打卡+文化体验”的模式续命。此外,当书店拒绝被记录与传播,其文化影响力是否会因此萎缩?再者,“禁止商拍”涉及公共空间与私人权利的博弈,需要更谨慎的边界划分。

“令人窒息”的围观当休矣,但如何平衡外在流量与内在价值的问题仍然值得思考。流量与文化并非天然对立,关键在于如何驾驭流量,而非被流量吞噬;围观本身是中性的,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围观。管理需要智慧,针对一些游客喜欢在景区留下“到此一游”的陋习,有的景区不是简单地对游客一批了之,而是设立专门的“涂鸦区”,供游客留下“到此一游”这类的涂鸦。这说明,面对“令人窒息”的围观,我们一方面要加强宣传引导,让拍客们在追逐网红的时候,多一些理性,少一些盲目,多一些文明,少一些粗野,多一些“替别人考虑”的涵养,少一些自顾自己的自私,同时,也提醒有关方面在简单地“堵”的同时,要加强“疏”:设定时间与区域限制,引导“打卡者”转化为真正的阅读者;利用短视频平台推广书籍内容而非空间美学,让流量成为文化传播的扩音器而非破坏者;开发独特的文创产品、举办深度读书会、建立线上读者社群,将打卡流量转化为文化消费的“长尾效应”,等等。一言以蔽之,解决问题关键不在于注意力在哪,而在于如何将注意力转化为价值共鸣。

先锋书店的“亮剑”,也是文化空间在流量洪流中如何自处的一次实验。这场实验的成败,取决于先锋书店能否在减法与加法中保持其文化内核。空白门头可以是宣言,也可以是留白艺术;禁令可以是盾牌,也可以是邀请——邀请人们放下相机,拿起书本,在文字中慢慢体会:先锋书店的价值,远高于照片背景板。对以先锋书店为代表的网红公共空间来说,可能还得在“流量至上”与“流量恐惧”之间,找到更加精妙的平衡点。或许,真正的“先锋精神”不在于拒绝流量,而在于不被流量定义。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陈立民 袁媛 杨丽 韩宗峰 实习生 陈子心

标签:
责编: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