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城市乡村的不可移动文物，是中华文明五千年不绝的历史文脉，也是平凡生活守护相伴的人间日常。今年的国际古迹遗址日泰安主场活动上发布了30余条文物主题游径，江苏申报的“江南水乡·斗米尺布”入选十佳案例，“百年工商”获评优秀案例。这两条主题游径的设计者，都是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所长沈旸。

文物主题游径是什么？和旅游线路有什么区别？对于文化传承弘扬有什么价值？对于如何更好利用第四次文物普查成果有何借鉴意义？“中国大运河”记者专访了沈旸教授。

斗米尺布

以最小的尺度，度量最大的幸福

文物主题游径是以不可移动文物为主干，以特定主题为主线，有机关联、串珠成链，集中展示专题历史文化的文化遗产旅游线路。

“打个比方，设计文物主题游径就像是写脚本，把散落的甚至是彼此并无关联的文物，像串珍珠项链一样，打造成一条用文物讲故事的主题线路。”沈旸说，“如何突破常规，能从最日常的生活中提炼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物主题游径？有一次和指导单位江苏省文物局务虚讨论，聊的过程中说，能不能做一个特别牛的事，用最普通的东西，表现最深沉的主题？聊着聊着，就把方向定在了斗米尺布上。”

一斗米，一尺布，代表着温饱的物质追求；耕织传家，是农耕社会的精神传承。可以说，斗米与尺布奠定了江南文化的物质基础，塑造了江南水乡的人文景观，孕育了发达的精神文明，由此生发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观，“一粥一饭，半丝半缕”的勤俭观，“晴耕雨读，诗书传家”的文化观，“乐善好施，博施济众”的慈善观，“筚路蓝缕，白手兴家”的实业观，最终塑造着我们熟悉而亲近的“江南”，成为理解江南文化的一把钥匙。

沈旸告诉记者，“江南水乡·斗米尺布”文物主题游径以环太湖地区（尤其是太湖以东水乡地带）为核心，覆盖江苏的苏、锡、常、镇和浙江湖州，初步纳入45处主题性文物资源点、17处拓展性文物资源点（其中13处国家级文保单位、15处省级文保单位），构筑“苏湖一熟天下足”“绣云织霞机杼声”“晴耕雨读修文业”“贻谷高义传千秋”“农桑锡纺工商兴”“春雷阵阵满地红”等六大文物主题，以“苏湖一熟天下足”为例，游径由新石器时期的草鞋山遗址、唐代陆龟蒙墓、近现代的叶圣陶墓及执教旧址、万盛米行旧址、甪直粮囤等组成，以一粒稻米6000年的旅行，串连起太湖流域稻作的起源、生产、流通、贮存以及今日的转型，结合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形成多产业联动、多环节并举的文物集群。“你看，游径里并不全是高等级文物，而是通过一个个主题，用高级别文物带动低级别文物，让星罗棋布的文物资源讲故事、被听到。”沈旸说，“斗米尺布希望以最小的尺度，度量最大的幸福，描绘一幅盛世之下‘日用而不觉’的千里江山图。”

百年工商

在重复与跨界中解码文化基因

“百年工商”文物主题游径，则展现了文物叙事的另一种可能。

明清时期，无锡这座运河县城靠着“布码头”“丝市”积累资本；20世纪初，当上海开埠催生近代工业革命时，无锡凭借水路枢纽地位和充裕的土地，成为民族工商业的试验田。

聚焦“百年”和“工商”这两个关键词，在构建游径初期，团队就遇到了诸多困境，比如“百年”这一要素圈定的时间段，放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瞬，涉及的文物点包括物质、路线、人物等复合因素，整条线路究竟是因物成径，因事成径还是因人成径？为了破题，团队选择打破分类枷锁，允许重复。以无锡茂新面粉厂为例，这一点位既可归于“民族实业家”的人物主线，是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实业救国的见证，也能融入“米面经济”的物态脉络，还可以嵌入运河运输的空间网络。

因此，在无锡茂新面粉厂这一处地方，就可以设计三种颜色地标，区分“人、物、路”三条支线，游客可自由组合路线，在不同的路线中对这一重复点位的意义价值有了更深刻、清晰的理解。

这种“允许同一文物点在不同主题中重复出现”的设计，也恰恰呼应了近代无锡的崛起逻辑：运河哺育和见证了民族工商业的演变发展，而工商巨子们又反哺了城市格局。“就像无锡本身，它既是运河哺育的县城，也是铁路重塑的工商重镇，多重身份本就该共存。”

如果说线性历史观会削弱文物的多面性，那么交叉叙事则揭示了百年工商的深层密码，而对团队来说，舒适圈之外往往藏着真正的创新源泉。

运河脉动

人文经济学的江苏水韵注解

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两条游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文化遗产点都沿大运河分布，有着非常明显的水韵江苏特色，而绝非单纯的交通遗迹。从隋唐漕运到近代纱厂码头，这条水路始终是江苏“人文经济学”的具象载体——它既是地理赐予的舞台，更是人力书写的长卷。

江苏的旅游资源与人文密不可分。没有险峻山川的江苏，将运河化作流动的展厅，让每一处码头、粮仓都成为奋斗精神的纪念碑。从古至今，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条件造就了富裕的江苏，同时江苏也孕育了斗米尺布和百年工商这两个主题的文化遗产。

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其中蕴藏着人文经济学的密码。江苏以深厚文化底蕴赋能经济高质量发展，同时以经济活力反哺现代文化建设，织就人文鼎盛与经济繁荣的“双面绣”。

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做好文化工作、做好建设文化强国的重要指导思想和重要方法论。在沈旸看来，做文物主题游径，切入点是最重要的：“当我们抓住人类生存的最基本的保障问题，如衣食住行等，可选择的对象非常多，时间跨度也非常长，故事自然可以讲得非常饱满。”

纵观发展的数千年，“以富邦国，以养万民，以生百物”“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等民本思想代代相传，体现了中华民族重民生的民本观念。沈旸告诉记者，吃饱穿暖是人民群众基础的生活保障，耕读传家是维系中华农耕文明运转的生命线，“以人为本”的理念始终贯穿在“斗米尺布”的民生叙事与“百年工商”的产业叙事中。

当文旅行业烦恼于同质化竞争时，文物主题游径则着重体现公益性、真实性，让文物说话，塑造历史认知，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斗米尺布”与“百年工商”的启示在于，真正的文化自信，在于将“人”置于叙事的中心。同时，团队用算法发掘文物关联度，用跨界思维激活历史场景，让大运河成为持续生长的文化动脉，激活江苏的文化基因。

当唐代量器与支付宝扫码并存，当纺织厂废墟变身文创空间，新型业态激发市场活力、先进技术提供沉浸式体验，让人们触摸到身边的历史。而那些被丈量过的斗米尺布，终将在人间烟火中织就新的“千里江山图”。正如运河之水，从未凝固于历史，始终奔涌向未来。

文字：燕钰 王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