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共写父亲母亲 | 农民“先生”
2025-06-22 13:06  来源:交汇点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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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一犁

父亲终究只是个农民。他却有一个好听的称呼:余先生。

十八岁那年他考取民办教师,当了“先生”,先生没当几天,就因处理调皮学生被撵回家,那个学生是当时大队书记的儿子。后来当生产队长,别人田里亩产动辄几千斤,唯有他固执地有多少报多少,让蹲点干部颜面尽失。这次,他主动交出印章,扛起锄头回到了他的土地。

这时他已有一双儿女正嗷嗷待哺。母亲气得掉眼泪,说他死脑筋不懂变通。他来一句:“我知道怎么做,但我不愿意。”

母亲是大队医生,整日奔波在外,农田的活全在他一人肩上。在我最初的记忆里,父亲每天要么扛着铁锹走向田野,要么满腿泥巴裤脚一高一低迈进家门。农忙时他天不亮出门,满天星星进门。母亲叫他带上我和哥哥帮个手,他不肯,说孩子骨头嫩,干活早会伤着的。我和哥哥每天只管追着风在田野里游荡。

父亲瘦弱,力气不如人,重活自然干不过别人。这让我总觉得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不过父亲爱看书,满肚子都是故事。这又让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丝满足。每天晚上,我老老实实在家听故事,就像院里的鸡乖乖地自己钻进笼子里。晚饭后常常碗还没来得及收,张大爷李大妈的就陆续登门了。各人像在自家一样随意,拖过凳子就坐,也有的倚门站着,或干脆盘坐门槛上。若是夏天,大家就在院里坐,密匝匝的丝瓜棚下,月光如碎银流泻下来。父亲坐在碎银里,摇着蒲扇,一个个故事从他嘴里蹦出来,贾宝玉,鲁智深,曹操都来了,他们在月光下复活,挤得丝瓜棚咯吱咯吱响。

故事开讲之前,父亲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扎针。每天总有那么几个腰疼胳膊酸的乡亲,坐在凳子上等他扎针。

银针在父亲十四岁时走进他的生命。那年祖父病逝,留给这个少年的,是四壁空墙、一身债务和一个羸弱寡母。他放下课本,扛起扁担,一夜之间长成大人。那年冬天疏浚运河,别人不肯下水,他跳进刺骨的凉水里清淤,从此落下腿疾,无钱医治。祖母送他至栖芦寺求诊。住持和尚免费用银针治好了他的腿,也为他打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大门。

治病期间,他腿不能动,眼睛却没闲着。诊疗室里挂着全身穴位图,他记住了;病人的症状与对应的针法,他悄悄揣摩;住持为病人把脉开方,他记草药的名称,用途,配方。数月后他的腿可以正常行走的时候,已是住持的得力小助手。住持有心收他为徒,奈何生产队不依,说不参加集体劳动,年底不分口粮。

回乡务农的他,下地干活时揣着住持送的银针。田间劳作若不小心扭伤,他就地取针自灸,片刻即可继续劳动。这个田间“小郎中”被乡亲们发现了,他手中的银针也渐渐获取了大家的信任。此后大家有点小毛病就找他针灸。他成了乡亲们免费的“余先生”。在我们村,医生和老师都被称作“先生”。

农人白天忙着生计,晚饭后聚到我家求诊。头痛的、落枕的、扭伤腰腿的,在煤油灯下排成长队。父亲那双手,粗糙而笨拙,可是一捏起银针,立即轻盈灵巧起来。指尖在皮肤上游走,选穴、刺入、捻转,动作若行云流水。扎好针他开始讲故事。一个故事结束,起身捻针。只要病人皱眉喊“酸”,他笑着说句:“酸就对了”,就去捻下一根针。

晚上当“先生”,白天做农民,父亲在这双重身份间自如切换。家前屋后的那片土地,被他踩得发亮,踩出了灵性。他的庄稼长势最好,总能卖出好价钱,养活一家,还能省出几个子儿买书。他嗜书如命,各种古典小说家里都有,还自费订阅农技刊物。所以他对作物病虫害了如指掌,乡亲们常捧着病秧来求助。他只需看看叶片茎秆,便知得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治。渐渐地,他又成了庄稼的“先生”。

后来推土机开进了村庄。作为城市规划用地,我们的农田被征用,老屋被拆除,一辈子侍奉土地的父亲,突然间茫然无措。那年恰逢国家实施边远地区农业扶贫计划,他有幸被聘为农业技术指导员。那双走惯家乡田埂的脚,从此踏上了远行的路。新疆的棉田,内蒙古的牧场,山西吕梁的果园……他的足迹遍布边陲。在那里,他不仅指导农事,更手把手教导刚毕业的农校学生。他又一次当起了“先生”,还是给大学生当“先生”。一当就是十年,没有人赶他回家。

六十五岁那年,他主动告老还乡,独自住在回迁楼里。如今父亲已八十岁,眼也花了,背也驼了。那双闲不住的手,又在摆弄小区绿化带的花草树木。他知道哪种树哪个季节需要疏枝,他知道用哪种肥料花大色艳。他说长花和长庄稼一回事。同龄的老伙伴调侃他又变成了“花先生”,年轻人则恭敬地唤他“余先生”,父亲一律回报一个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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