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说起和父爱有关的文学作品，很多人会首先想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巧合的是，《背影》最早发表在1925年的《文学周报》上，1933年被选入《国文》教科书，今年正好是《背影》发表百年。去年秋天，南京浦口火车站街区开街，街区内随处可见“朱自清和《背影》”的设计元素，让此地迅速成为热门打卡地。

少有人知道的是，《背影》的背后并不那么温情，朱自清写作此文时，和父亲的关系很不融洽，甚至可以说基本已不再往来。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细读《背影》开头这两句，细心的读者大概会猜到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朱自清的父亲名叫朱鸿钧，出生在海州（连云港）。朱自清四岁时，朱鸿钧到扬州下辖的江都县邵伯镇当一个小官，从此一家搬到扬州居住。后来，朱鸿钧当上徐州榷运局长，相当于烟酒专卖局长，是个油水很大的差事。朱鸿钧离开妻儿到徐州上任。在徐州，他偷偷娶了一房姨太太，未料朱鸿钧留在扬州的姨太太知道此事后，跑到徐州大闹。上级震怒，把朱鸿钧撤了职，此事大概发生在1917年。朱鸿钧的母亲，也就是朱自清的祖母听说此事后，气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当时，朱自清已经和武仲谦女士结婚，并考上了北京大学预科。1917年冬天，朱自清由北京赶到徐州，跟着丢了官的父亲一起回扬州奔丧。由于连遭变故，朱家经济状况很快恶化，朱鸿钧不得不典卖值钱东西还债，就连办丧事也要借钱。祖母生前很是疼爱朱自清。当朱自清知道祖母去世多少与父亲有关，又看到家里糟糕的境况，心中埋下了对父亲不满的种子。

祖母的丧事办完后，朱自清假期结束要回到北京去。当时，人们从扬州到北京，只有先到南京，在浦口火车站坐车沿津浦线北上。失业的父亲朱鸿钧也要到南京谋事。父子同行，来到南京。朱鸿钧陪儿子过江到浦口火车站坐车。在等待发车的时间里，他拖着肥胖的身躯，翻过月台去买了橘子，这才有了我们熟悉的《背影》里的细节——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然而，父子的芥蒂并没有随着这幕温情消弭，反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急剧恶化。

1921年，朱自清从北大毕业后，回到扬州，在母校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今扬州中学）任教。孰料，一直秉持封建家长作风的朱鸿钧竟依仗着自己和校长的私交，跑到学校领走了朱自清的薪水，这让朱自清对父亲的不满开始变成怨恨。朱鸿钧和朱自清妻子武仲谦关系也不和睦。武仲谦天性活泼开朗，爱笑爱说话，这让古板的朱鸿钧很是看不惯，多次提醒武仲谦要端庄稳重。武仲谦将一肚子委屈倾诉给丈夫，朱自清对父亲的怨恨进一步加重。

朱自清想摆脱父亲的控制。1922年，朱自清离开扬州，到浙江台州、宁波等地任教，并将妻儿接出，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父子间的矛盾逐渐公开。1922年暑假，朱自清曾带着妻儿回到扬州，想缓和与父亲的关系，但朱鸿钧坚决不让朱自清一家进门。后经家人劝说，虽然勉强让步，也坚决不和朱自清说话。朱自清在家住了几天，自觉没趣，只能悻悻离开。

1923年，对父亲依然耿耿于怀的朱自清，写了一篇小说《笑的历程》，文中有一个名叫小招的姑娘，在嫁入一个封建家庭后，受尽公婆刁难，从外向活泼变得内向封闭。明眼人可以看出，小招的身上有武仲谦的影子。朱鸿钧看到《笑的历程》后，大发雷霆，认为儿子向外人抖落了家丑，用写小说的方式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和怨恨，从此，这对脾气都很倔强的父子两年多时间里不再来往。

但凡亲人间、朋友间有了矛盾，总得有一方主动先凿开坚冰。令人意外的是，首先主动伸出“橄榄枝”的，是父亲朱鸿钧。

1925年，心里还在默默牵挂儿子朱自清、思念小孙子的朱鸿钧主动给朱自清写信。在信中，他没有放下父亲的姿态向儿子认错，而是询问朱自清一家的情况，并告知自己的身体情况：“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父子之间骨肉相连，哪怕发生了再多的矛盾，终究血浓于水。捧读着父亲来信，朱自清读出了父亲的晚景凄凉和悔恨哀伤，往日父亲对自己的关怀和呵护，尤其是在浦口火车站为自己买橘子的那个背影，又浮现在朱自清眼前。

朱自清是作家，擅长的方式是用文学作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父亲的来信，让他感受到了记忆深处已有漫漶的父爱，他拿起笔来，写下了散文《背影》。文中，他记录了1917年父亲在浦口火车站留在自己记忆中的背影，表达了对父亲的愧疚和歉意：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88年，朱自清的弟弟朱国华在《人民政协报》上发表一篇题为《朱自清写〈背影〉的背景》的文章，生动记录了朱鸿钧读到《背影》时的情形——

“1928年，我家已搬至扬州东关街仁丰里一所简陋的屋子。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书本，不敢怠慢，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的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父亲已行动不便，他挪到窗前，倚靠在小椅上，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父亲在看到《背影》的几年后，便去世了。”

《背影》弥合了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之间断裂已久的亲情。此后，父子间的心结被打开，不愉快的往事不再被提起。

这个父亲节，我们再次重温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重温《背影》背后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家庭是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港湾。随着年岁的增长，岁月的流逝，父子之间、两代人之间，出现代沟，产生矛盾并不奇怪，但只要心中有爱，能宽容，肯退让，去沟通，愿理解，家庭会更稳固，亲情也会更持久。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