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士鹏
一转眼,已经两年了。从洪泽湖的波光里离开,求职于长江之畔,我像年少时梦想的那样,不用“啃”父母,自给自足地生活着。
更确切地说,是不再“啃”父亲。
从河海毕业那年,正逢母亲去世十周年。青春凋谢后,母亲也将永远埋葬在这段岁月中。她给我留下的东西不多——很多都沾上血污被父亲清理掉了,最重要的是两样。

一样,是我们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它并不大,也不处于繁华的地段,隔壁的永宁小学还被拆了。与前后两处唤作“花园”的小区里的楼房对比,它就像母亲一样,没有精致的妆容和高雅的气场,素面朝天,手生老茧,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却把粗布衣裳都洗得干干净净。但当房贷成为被随意拿捏的软肋后,我渐渐体会到老家有个房子的重要性。它象征着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意味着一切归零后不至于太窘迫的生活,这让我始终有背水一战、从头开始的底气和“过江东”的退路。它仿佛是一句遗言:孩子,妈妈还在,你要是累了,受委屈了,咱就不干了,回淮安!更何况,它还有一个院子,能让父亲停三轮车——否则,他只能把车停在路边,每天早上骑着电动车过去,换上三轮车去拉生意,夜里再骑着电动车把三轮车的电瓶载回来充电。
另一样,就是乐观的态度。2013年,母亲因脑溢血撒手离开,彼时,我正在开明中学读初三,距离中考只有五个月的时间。不止一位亲友说,他们最怕我在对未来的希望与信心崩塌后,摔在地上成为扶不起来的烂泥。但我在一种强大惯性的驱使下,继续埋首于案前,奋战中考、高考……每当这时,我都会想到母亲。幼时的她大病一场后,右腿落下残疾。生下士杰后,已是元气大伤,偏偏士杰罹患恶疾。四处求医无果后,母亲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两年后,母亲把我生下。彼时,她已经39岁,本就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身体,挨了剖宫产的刀子后,状态每况愈下,要扶着拐杖才能走路。但她每天都笑眯眯的,仿佛日复一日平静地活着已是一件足以快乐的事情。邻居常会说,“陈老二看人都笑呵呵的。”所以,那份在命运的风浪里岿然不动的惯性,应当是母亲用她的生命经历结出的一粒向日葵的种子,用脐带输送进我的内心深处后,她又用十五年的言传身教,让它一点点地吐出嫩叶,抽出长茎,鼓出花苞,教会我,即使黑云压城城欲摧,也要记得太阳的方向,坚定不移,向阳而生。

母亲走后,父亲和我相依为命。
父亲比我大四十二岁,将近半个世纪,所以一起出门时,别人总会以为我是他的孙子。但他并没有享受到这个年龄本该有的天伦之乐。从花甲到古稀,在同龄人饭后遛狗散步时,父亲在街上饿着肚子等着生意。生意来了,就踩着三轮车,拉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老人”去跳广场舞。一饭吃三天,一衣穿三十年,他近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也放下“再找一个”的念头,只为攒够钱,供我去拼一个光明的未来——“这样我到下面,也好和你母亲交差了。”
父亲不识字,却教会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吃苦。
这个词并不体面,让人想到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和潦倒不堪,甚至常联想到当下颇受批判的“没苦硬吃”。但想要跃龙门的鲤鱼,除非生有双翼或者有人托举,否则,哪一条不曾摔得遍体鳞伤?

想想父亲,二十岁,走上几十里的路,挑着大粪去卖钱;四十岁,撅起屁股,一脚脚地蹬人力三轮车,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翻坡过桥;五十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继父母、大儿子之后,也离他而去;六十岁,才舍得给三轮车装上电瓶;七十岁,仍旧低声下气,和三轮车一起,受着客人冷言白眼……在耳濡目染下,我吃苦的能力上限确实被父亲抬得很高,在那一声声咳嗽、呼噜和呻吟里,我的心脏渐渐长成一个攥紧的拳头。如今,当我的眼睛被雪亮的屏幕熬得迎风流泪,血丝比爬山虎还要繁茂;当五花八门接踵而至的活儿让我焦头烂额,把早八晚十、一点入眠固化成身体的节律;当出差愈发频繁,舟车劳顿四个字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灌入水银,晚上躺在床上,大脑不受控制地天旋地转……我都能如深潭般,默默地把这些落石全盘接纳。
当然,苦的比较,从不是为了衬托不苦,而是为了感恩。毕竟,同样是吃苦,我是为了自己跃龙门,而父亲是为了让我跃龙门。

在古代,古稀之年又被称为悬车之年,意思是退休回家,把曾经坐的车悬起来。父亲却依旧在上海路的街头,在那辆贴满老广告的三轮车上,从早坐到晚,从春坐到冬。一年又一年,一起蹬三轮车的人越来越少,觉得太苦了,也不值得,唯独他,在得了疝气做完手术后,还在车上倔强地坐着。盼,有人叫车,生意上门。
一穷二白的我,独在异乡,不吃下该吃的苦,如何在命运的天平上换来跪乳和反哺的能力?
如果把对父亲的感恩比作一根杆子,愧疚就是影子,它在大地上延伸得很远很远,伸到我一辈子也无法抵达的远方。但,终于——写下这个词,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开始存下钱了。除了我,很少有人知道他全名,只唤作“老仇”或“老大爷”的父亲,也该迎来姗姗来迟的清福了。
尽管已经迟到了太多年。
尽管比起他吃过的苦,微不足道得像是地裂上贴的创可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