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海秋
关于我的“三爸爸”,我一次次提笔,却总不敢轻易着墨。一则怕写浅了,唐突了这一世如山的恩情;一则怕写得不真了,这份真,定然是要用尽一生去刻骨铭心的。
姑母龙蕙芝抚养我时,已是六十岁开外的年纪了。那年我尚不满两岁,家中的弟弟尚幼,原生家庭因为琐事力不从心。我先与姑母住南京实辉巷,至七十年代方迁回家族的旧居殷高巷。老人银发如雪,拄一黄漆拐杖,铿然行过街巷,送我看病上学。儿时体弱的我先染肺结核,又得猩红热,皆是老人携我去医院。家族中人教我敬称她“三爸爸”——也是因为老人在姊妹里排行第三,称“爸”,想是因她性情刚烈的缘故。
寒冬腊月里,天未破晓,老人便起身去肉铺排队,为的是让我喝上一口鲜排骨汤;暑气蒸人时,她抱我在二楼窗前,一手护我,一手摇动蒲扇,往往摇到夜深沉。后来我上学,她将绫罗绣花的旧式棉袄改与我穿,见我畏同学笑话,又取出最心爱的羊绒大衣去改——集庆路当年还是一条窄窄的巷子,那个精瘦的老裁缝摸着料子连连叹息:“这上好的衣裳,改了可惜啊。”姑母只是喃喃重复:“改罢……”她眼里似乎在说:我老了,横竖没什么了,能给你的,唯有这些。
如今想起多年以前那件羊绒大衣翩然的样子,心下便隐隐作痛。那华贵的大衣内衬,想是还带着老人家的体温吧。
爱原是自私的,爱亦最排他——那时独我一人占尽这份偏宠,族中亲眷难免微词,可老人家却始终无悔,亦无改。多年后思之,我从未因这过分的厚爱而轻狂骄纵,到底未曾辜负她的苦心。如今想来,她的亲子之道,恰是溺而不纵,宽严相济,方栽培了今日勤谨之我。
“三爸爸”年轻时是何模样?我自是在老照片上见过。老人家的生平,我所知终究有限。她是20世纪初年生人,幼时还裹过小脚,走起长路来当然不易。
偏是这样一位旧式女子,竟在觉醒年代走出去,成了我们龙氏家族少有的读书人。抗战烽火连天时,她携着全家老小辗转逃往陪都重庆,这一路的艰辛,我也从未听老人提起。只隐约听亲戚说起她与史良律师的交集——那位巾帼英雄曾邀她一同西行,后来终究没有去,大约还是放不下家中这一众老幼罢。
我的“三爸爸”一生未曾大富大贵。前半辈子教书,月入不过十几块大洋,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后半生十三年在职场生涯,辗转于中学小学,教过数学,也教过语文——我后来每月替她领退休金,档案里工龄一栏写着“十三年”。这十三年,是她相对比较安稳的岁月,也是比较清贫的岁月。那些年她站在讲台上的身影,想是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淡定。只是那粉笔灰,把她的鬓发染得更白了。老人的同事和学生,我童年见过一些,那种超越职业生涯的情谊,至今仍让我为之感叹。
老人家的眼睛是高度近视的,镜片厚如酒瓶底,偏是心里头雪亮。她这一生,爱起来掏心掏肺,恨起来也嫉恶如仇——真真是大性情的人。怒时拍案而起,对奸佞之徒,那目光简直能喷出火来。
岁月催人老,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老人家是真的老了。几次中风,几次跌倒——每念及此,我便愧悔难当。那几年正是我职场紧要关头,终日奔波,竟不能晨昏定省。家中住的又是朝北的老平房,真正冬冷夏热。万般无奈,只得将老人送进附近的敬老院。我每日早起去探望,下了班又赶去守着说一会话,常常夜深才归。
记得有一回,老人家病势沉重,偏我公务在身不得不远行。一路上悔恨交加,忧心如焚。车行一路,我祈祷了一路,电话打了一路。幸而老人终于转危为安。归来那日,我匆匆赶到养老院,已是夜色深沉,铁门紧锁——隔着一道门,却不得相见。我以拳捶门,捶了许久,忽见门上有湿痕蜿蜒,停手细看,原是拳头早已破皮见血,竟浑然不觉。
那夜月光清冷,照得养老院的走廊格外幽长。我踉跄奔至床前,见老人家安睡如婴孩,这才瘫坐床侧,许久无语。
最后那一夜,万家灯火俱灭。天地玄黄,我的神明归位了。九十七载风雨跋涉那么久,老人家终是走累了。阴阳两隔,从此不见。每每念及“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古话,我便觉有钝刀在骨缝里来回锉过。老人去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在樟木箱底发现一叠泛黄的备课笔记,字迹娟秀如列阵的蚂蚁;又见几封未寄出的家书,信封上我的名字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最是那副深度近视眼镜,镜腿缠着胶布,镜片上还留着模糊的指痕——我戴上试了试,刹那间天旋地转,这才惊觉,原来这些年,老人家竟是在这样的迷迷糊糊里,把迷离的世界看得分明。
其实,老人家与我相依为命多年,不是父母胜似父母,却并没有在法律上办理过继手续。九九年的那个世纪末,冬阳惨淡,我给老人家立起的墓碑上刻写上“儿敬立”的字样,把那些年缺失的名分,一锤一锤凿进了冰冷的碑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