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如一颗明珠，镶嵌在江淮之间。按照江苏省委、省政府统一部署，2020年10月10日起，洪泽湖全面实行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政策，全面禁止渔业捕捞。随着退捕禁渔后湖区生态逐步修复、渔业资源日趋丰富，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一些不法分子不惜铤而走险，自2023年下半年以来，洪泽湖上“三无”大马力快艇非法捕捞呈蔓延之势。

2023年12月以来，洪泽湖湖区查扣近400艘大马力快艇，疯狂偷捕态势大为好转。记者持续跟踪一年多，调查非法捕捞“黑色产业链”，也记录下整治偷捕的艰苦卓绝，以及实现湖区大马力快艇“动态清零”的历程。

一次惊心动魄的“抓现行”执法

12月28日17时，泗洪县龙集镇东咀外和淮安市洪泽区老子山镇新滩外交界水域，渔政执法部门通过无人机发现3艘大马力快艇正在偷捕。“三路围堵！”江苏省洪泽湖渔政监督支队四级调研员江付全立刻下达命令，支队一大队、二大队、五大队3条执法艇迅速向偷捕快艇包抄。

天色渐暗，湖上两三百米外漆黑一片，借助夜视仪也最多只能看到一公里。黑暗中，执法艇悄悄向偷捕快艇靠近。记者乘坐的执法艇向着西南航行，目标是四号、五号航标附近的偷捕快艇。“看到轮廓了！”执法艇驾驶员一把将油门加到底，速度拉到时速80公里的极限。正在偷捕的快艇几乎同一时间发现执法艇，瞬间提速逃跑。拉响警笛，执法艇一路猛追。偷捕艇是经过非法改装的大马力快艇，时速接近100公里，凭借速度优势，迅速消失在漆黑的湖面上。

但就在同时，无人机在空中仍死死“咬”住偷捕快艇，执法艇根据无人机传回的信息继续追击。一艘偷捕快艇逃至新滩水域附近时，突然停下。“这是故意迷惑我们，想掩护其他偷捕船去起网。”支队渔政处处长卞京厦指示执法艇继续跟踪，“下网的地方，他们有定位仪。”

22时，3艘偷捕艇分散折返，偷偷拾网作业。这时，五大队、二大队的两艘执法艇突然“杀”出。23时50分，盱眙沙溪水域，两艘执法艇渐渐迫近略慢一点的偷捕快艇。气温降到零下6℃，执法艇甲板上结了一层“冰甲”，二大队大队长蒋健一手抓牢执法艇栏杆，一手举着手电照向偷捕艇，并发出警告：“马上停船！马上停船！”偷捕艇对警笛和喊话充耳不闻，不停兜着圈子想甩掉执法艇，并一路抛撒舱内渔获物。最后，这艘无路可逃的快艇冲滩到湖边的麦田里，两名偷捕者趁着夜色逃逸。

29日凌晨2时，偷捕快艇被拖到二大队老子山执法基地，船首龙骨因冲滩变形，舱板下遗漏了一条近两斤重的白鱼。

“28日夜里逃走的两艘为大马力拖网快艇，被抓到的这艘是起鱼艇。抓现行越来越难，偷捕艇大多是三四百马力的‘大飞’。”江付全说，这些“三无”大马力快艇俗称“大飞”，经改装后都在100马力以上，最高时速可达100公里，比渔政执法快艇快得多。

一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较量

“发现目标就追，追不上就用无人机锁定偷捕艇窝点，再顺藤摸瓜。”省洪泽湖渔政监督支队副支队长兰光查说，无人机是打击疯狂“大飞”的利器。

12月18日，记者跟随渔政执法无人机指挥车来到盱眙淮河边，无人机放飞十多分钟后，指挥车屏幕上跟踪到一艘大马力快艇正沿淮河飞驶入湖。18日晚到19日中午，无人机在苏皖交界水域发现14艘涉嫌偷捕的大马力快艇。

12月19日上午，记者跟随着便装的执法人员，顺藤摸瓜追查苏皖交界处的两个非法捕捞上货点，在河边发现大摊未干的水迹、鱼鳞等。11时许，记者与执法人员进入附近芦苇荡，发现两艘大马力快艇停在河汊里。前方芦苇荡深处，隐约藏着好几艘快艇。“汪汪汪！”突然，几条狗狂吠起来。“干什么的？！”芦苇丛中传出喝问。“钓鱼的！”记者答。“这里不给钓！赶快走！”芦苇丛中呵斥。

洪泽湖有108条通湖河道，沿湖芦苇荡中的小水道难以计数，“大飞”夜里偷捕，白天就藏匿在湖外的河沟和杨树林、芦苇丛中，还会盖上伪装网。一些偷捕团伙用货车运来快艇，用吊机放到水里，偷捕后再吊上岸，开车逃走。

为躲避无人机取证，偷捕者作案时用头套蒙面。派“眼线”盯梢、无人机探路、为违法艇安装雷达预警装置，是偷捕团伙对执法人员常用的反侦查、反监控手段。2023年10月30日凌晨4时，记者跟执法人员夜间巡查，在顾勒河口渔政执勤点门口发现一辆车。执法人员说，这辆车以前常在码头盯梢，现在干脆停到大门口蹲守。执法艇一出河道，非法偷捕者就收工，等执法人员赶到现场，偷捕快艇和人员早就跑没影了。

今年12月18日—19日的这次侦查行动，是新改装的渔政执法指挥车第一次入值，成功躲过不法分子盯梢监控。12月20日，执法人员“收网”，截至30日共查扣非法捕捞快艇18艘。

“反侦查能力更强，手段也更多。”卞京厦告诉记者，“他们敏感度非常高，风声一紧就销声匿迹，过段时间又恢复活动。”

组织者现在都是遥控指挥，临时拼凑团伙成员。下湖后，他们用对讲机联络，被查到之后，不容易追查到幕后组织者。偷捕团伙还会购买鱼群探测仪，效率越来越高。

“他们用小型无人机监视我们的码头、船艇、基地。近期发展到对我们无人机盯梢，我们无人机一起飞，他们就停工。上周六我们无人机炸机，经技术人员分析，是受到无人机反制枪干扰。”无人机“飞手”林杨轩说。

一条暴利惊人的“黑色产业链”

猖獗的非法捕捞背后，有一条从大马力快艇改装、偷捕渔具生产到非法捕捞、渔获物销售的“黑色产业链”。

在当地，购置一艘大马力快艇的成本在15万—20万元，在湖上偷捕一夜能捕到渔获物二三千斤，最快个把月就能回本。一些从以前非法采砂“转行”而来的偷捕分子被捕后交代，偷捕暴利不亚于非法采砂，利欲熏心的不法分子不惜铤而走险。

今年2月2日，盱眙县人民法院公开审判1名非法捕捞犯罪嫌疑人，这是其涉嫌非法捕捞水产品罪“三进宫”。10月29日，支队破获一个非法捕捞团伙，查扣快艇7艘，但次日即获悉幕后组织者已向非法建造厂“下单”购置新快艇。

2023年10月，大马力快艇偷捕最猖獗时，记者调查发现，仅在泗洪县半城镇、龙集镇沿湖，就有近10家快艇作坊。记者在该县临淮镇的一家电焊修理部看到，支起的铁皮棚内，两艘快艇已完成焊接。姓王的作坊老板说：“这种挂300马力机子的，6个人干7天就能好。”电焊修理部再过去几家铺面，是家发动机修理铺，同时卖发动机。300马力新机子要20多万元，250马力的14万元就能拿下， 250马力的旧发动机只要六七万元。

今年在相关部门和地方政府的联合整治打击下，快艇改装窝点越来越隐蔽，原来大街上公开制作“三无”大马力快艇的小作坊部分关停，部分转移到沿湖乡村。一些偷捕者直接从安徽、山东购买快艇。偷捕上来的渔获物，通过活水车运输到各地。

这条“黑色产业链”越来越隐蔽，但对于执法者来说，这个链条并非牢不可破。为应对大马力快艇团伙作案等新动向，支队与宿迁市、淮安市联合开展专项整治行动，对沿湖“三无”船只非法制造点排查取缔，重点查处有组织跨区域流窜偷捕案件。

今年10月23日，记者在洪泽湖畔见到了省洪泽湖渔政监督支队一大队大队长谭磊。这个看上去很憨厚的小伙子，曾假扮“外卖小哥”打入偷捕团伙侦查。“‘三无’大马力快艇的优势在水上，但劣势在‘码头上货’‘水产车运货’，以及‘水产市场卖货’这条‘链’上。”谭磊对斩断“黑色产业链”信心十足。

一场必须打赢的“生态保卫战”

洪泽湖上，大马力快艇偷捕最常使用的是丝网、电网，夜间偷捕多使用电网。“电捕猖狂时，我们的无人机几乎每天都能监测到大马力快艇电捕。”林杨轩告诉记者。

“一般两艘大马力快艇为一组，中间电捕网，网周边有一圈电线，通过发电机供电。”卞京厦介绍，“偷捕航速每小时8—10公里，1分钟过水一两百米，按最保守的一艘快艇渔获物两三千斤计算，两艘大马力快艇偷捕一次平均3—4小时，横扫30公里水域，电网过水面积八九十万平方米，千余亩水域的鱼虾要么被捕入网，要么被电死、电昏。”

“电捕对渔业资源的破坏是毁灭性的。”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淡水渔业研究中心水生生物资源研究室主任徐东坡向记者表示，“电鱼不分种类、不管大小，造成鱼类等水生生物资源的衰减甚至灭绝。电场对浮游动植物、底栖生物会产生伤害，导致鱼类的饵料生物受损，间接影响渔业资源，形成水体荒漠化。”

据测算，洪泽湖湖区面积310万亩，每天放任八九组大马力快艇偷捕，整个洪泽湖水面一年就会被全部“过”一遍，对洪泽湖渔业资源伤害之大让人难以想象。

2023年以来，支队协同宿迁、淮安两市，与公安等部门携手查办大马力快艇涉渔违法案件121起，移送涉刑案件42起，打掉违法犯罪团伙18个，取缔快艇改装建造点13个，大马力快艇非法建造改装点“动态清零”，200余人被采取刑事措施，清理取缔地笼网、三层刺网等违规渔具5万余件，形成强大震慑力。2023年12月以来，在湖区取得查扣近400艘的战绩，洪泽湖上大马力快艇疯狂偷捕态势大为好转。

但“毒瘤”并未“根治”。冬季水产品价高且易保存，大马力快艇开始“反弹回潮”，其作案方式、手段更加隐蔽，团伙化、专业化特征更加明显，阻碍执法、暴力抗法更加普遍，且呈现多发趋势，整治工作形势依然严峻。

跨区域、跨水域流窜作案趋势明显。近期，支队正在跟进的一起跨区域偷捕案，涉案人员多为盱眙和泗洪籍，以安徽省明光市女山湖为“窝点”，驾艇流窜偷捕，涉案快艇20余艘。非法捕捞团伙组织体系严密，少则十余人、多则二三十人，形成“捕运销”明确分工的全链作案。

“洪泽湖一线渔政执法人员，平均一个人要‘看住’近10万亩水面，非常不易。但关乎长江禁捕，也维系着洪泽湖生态，担子再重，也要挑起来。”谈及执法的艰辛，省洪泽湖渔政监督支队支队长张胜宇红了眼圈。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役。

记者 丁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