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在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召开前一天宣布,一对名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编辑婴儿本月在中国健康出生。这对双胞胎的一个基因经过修改,使她们出生后能天然抵抗艾滋病。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
这则“重磅”消息震惊了社会,因其涉及对人体胚胎进行基因编辑并孕育生命,引发了科学界的同声斥责以及对科学伦理与研究安全性的担忧。究竟什么是基因编辑?首例基因编辑婴儿诞生意味着什么?背后的争议和风险又有哪些?
何谓“基因编辑婴儿”
早在2015年,中国科学家就曾完成世界上第一例对人类胚胎基因的编辑修改,该研究止步于胚胎发育极早期,但依然引起全球科学群体的关注。这一次,进行基因编辑后的人类胚胎孕育出了生命。
消息称,贺建奎的研究团队采用的是“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相关专家介绍,这种技术能够精准地对基因组进行编辑,它可以引入一段基因,消除一段基因,甚至可以对基因组进行单碱基的修改,被称为是“基因魔剪”。目前许多基因疗法和细胞疗法,背后也有这项技术的影子。
但是基因编辑婴儿是用该技术修改受精卵或早期胚胎的基因,手术比起常规试管婴儿多一个步骤,即在受精卵时期,把Cas9蛋白和特定的引导序列,用5微米、约头发二十分之一细的针注射到还处于单细胞的受精卵里。
这次基因手术修改的是CCR5基因,该基因是HIV病毒入侵机体细胞的主要辅助受体之一。理论上讲,如果这个基因出现变异或缺失,就有可能关闭HIV病毒入侵人体的大门。此前有资料显示,在北欧人群里面有约10%的人天然存在CCR5基因缺失,他们对HIV病毒有较强的“免疫力”。但手术之后,婴儿体内的CCR5基因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
挑战“禁区”,风险到底在何处
“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自问世以来就备受瞩目,吸引全球科学家在医学、动植物育种、药物筛选等不同领域进行研究。利用该技术把疾病消灭在萌芽状态,更是医学科学家孜孜追求的热门课题。但与之相伴的争议也从未停止过,尤其是针对人类基因的编辑,几乎被视为“禁区”。在美国华盛顿召开的全球基因编辑峰会曾达成一项共识,即鼓励基因编辑的基础研究和在体细胞层面上的临床应用,但是对于生殖细胞的基因编辑,需考虑技术、社会以及伦理问题,属于限制级研究。
而从技术上来讲,“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也会有“脱靶”效应——错误地编辑了不该编辑的地方,也就是说虽然目标基因是CCR5,但很难判断其他基因是否会受到影响。有专家指出,用此方法实现某个基因在受精卵水平的敲除,其实非常困难,目前技术上还不能够完全实现。
“受HIV感染的父亲和健康的母亲100%可以生个健康和可爱的孩子,根本无需进行CCR5编辑。”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清华大学全球健康及传染病研究中心与艾滋病综合研究中心主任张林琦说。他认为,对健康胚胎进行CCR5编辑不理智不伦理,因为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中国人的CCR5是可以完全缺失的。“CCR5对人体免疫细胞的功能非常重要,由于艾滋病毒的高变性,还有其它的受体可以使用,敲除CCR5基因,也无法完全阻断艾滋病毒感染,CCR5编辑不能保证100%不出错之前,不可以用于人。”
苏州大学附属儿童医院血液科主任、博士生导师胡绍燕介绍,目前基因编辑治疗疾病的研究主要是针对单基因疾病,但绝大多数病尚未搞清楚是单基因病还是多基因病,而且,“基因编辑治疗疾病会遇到哪些不可控制的风险?会不会产生新的疾病?都不得而知。因此只能说该项技术目前来说还在实验阶段,距离走向临床治病还有较远的路要走。”
业界联手谴责,各方展开调查
“这种做法缺乏对生命的敬畏,从伦理上应该受到强烈谴责。”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院长张辰宇说,“无论有没有‘脱靶’效应,对一个正常的胎儿实施基因编辑,把一个有正常免疫功能的基因直接敲除了,是不可容忍的。”张辰宇认为,此事会使整个基因编辑领域的研究受到影响,目前,我国的伦理审查制度还不够健全,此举对国家正在成型的伦理制度会造成比较大的打击,以后正规的研究通过伦理制度的审查有可能会更难。
“这是非常草率和不负责任的做法,在国外给中国科学家带来了非常负面的影响。作为生物医学科研工作者,我强烈反对这种不经严格伦理和安全性审查的人体实验。”南通大学医学院副教授陈罡说。
26日下午,122位科学家在新浪微博“知识分子”账号上发布联合声明称:对于在现阶段不经严格伦理和安全性审查,贸然尝试做可遗传的人体胚胎基因编辑的任何尝试,坚决反对,强烈谴责。国家一定要迅速立法严格监管,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我们可能还有一线机会在不可挽回前,关上它。
这项研究提交审查的深圳和美妇儿科医院的医学伦理委员会,否认与此事有关。
南方科技大学则发表声明称,贺建奎副教授已于今年2月1日停薪留职,此项研究工作学校和生物系不知情,生物系学术委员会认为其严重违背了学术伦理和学术规范,学校将立即聘请权威专家成立独立委员会,进行深入调查。
深圳市卫生计生委医学伦理专家委员会表示,该项目未按要求备案,已于11月26日启动对该事件涉及伦理问题的调查,对媒体报道的该研究项目的伦理审查书真实性进行核实,有关调查结果将及时向公众进行公布。
国家卫健委26日晚表示,高度重视“免疫艾滋病基因编辑婴儿”,立即要求广东省卫生健康委认真调查核实,本着对人民健康高度负责和科学的原则,依法依规处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开结果。
11月27日下午,科技部副部长徐南平表示,2003年颁布的《人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指导原则》规定,可以以研究为目的,对人体胚胎实施基因编辑和修饰,但体外培养期限自受精或者核移植开始不得超过14天,而本次“基因编辑婴儿”如果确认已出生,属于被明令禁止的,将按照中国有关法律和条例进行处理。
最新消息则是,贺建奎团队回应“基因编辑婴儿”:将于本周三(11月28日)在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上公开数据。还有相关报道显示,事件当事人贺建奎副教授发布视频称,相信伦理会站在他们这一边(We believe ethics are on our side of history)。
边界,到底在哪里
苏州大学医学部主任秦樾认为,基因编辑可能是人类发展的必由之路之一,亦即为人类对自我基因的改造,“但改造自我基因的目的是什么?是更加智慧,更加强壮、健康抑或长寿?这会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秦樾认为,对基因编辑用于人类身上的监管势在必行。
“从长远看,基因编辑技术还会引起对人类物种未来命运的担忧,那就是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边界在哪里?”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立铭表示,如果有人通过基因编辑技术让他的孩子获得更多肌肉、长更高的个子,甚至想他的孩子拥有高智商和强大的语言能力,基因编辑技术就变成了塑造永恒不平等的工具。如果一部分孩子早早接受基因编辑技术的“改善”,他们可能从外貌到智力都占据竞争优势,而且这些优势写进基因组可以遗传,其他孩子可能就永无翻身之日。
而令张辰宇担忧的是,此事件还暴露出一个严重的问题,“技术的门槛如此之低,即便有严密的法律法规禁止,但确实能够禁止得了吗?除了法律以外,是否还应该考虑其他的应对措施?比如发展新技术,但基因的功能有时限性,某个阶段因基因缺失导致的病理变化是不可逆的,造成的伤害已经存在了,怎么办?”张辰宇认为,这个问题值得社会各界深思。
记者 仲崇山 蔡姝雯 王拓 张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