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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周刊·新潮:小姑赶路

来源:中国江苏网   2017-12-22 07:41:00

  刘 汀

  我和弟弟5岁前,多是住在爷爷奶奶家,那时小姑才十几岁,和凤英表姐一起读初中。乡下中学的日子极苦,有人去看自己的孩子,小姑让人捎话,说不想念书了。爷爷听了,说不念就不念吧,赶着骡车,跑了四十多里路把她给接了回来。凤英坚持念书,考高中不中,复读,考大学不中,连年复读,终于考到呼市去,毕业后成了国家正式职工,住上了楼房。每每说起这个,小姑都后悔至极,埋怨爷爷去把她接了回来。

  辍学后,小姑在家里幻想着不一样的生活,烦躁郁闷,我和弟弟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她不开心,就会呲我们一顿,或者让我们到院子里罚站。有时候,小姑又同我们玩得很开心。比如她幻想自己是舞蹈演员,在墙头、炕沿上压腿,还指导我们压。听了收音机里的音乐,她幻想自己是个歌手,用一块木头做吉他,结果只做出个类似吉他形状的东西,很快填了灶膛。小姑跟着家人种了几年地,实在熬不住,求了爷爷好些天,终于跟着大姑父去北京打工。可是两个月后就回了家,她说在饭馆里洗碗,活累钱少,还被人瞧不起。

  小姑有过一次爱情。我记不清是哪一年,夏末初秋,二爷爷家来了一家很远的亲戚,弹棉花的。他们在二爷爷家的仓房里支起弓子,嘭嘭嘭地整夜整夜弹棉花,村里的妇女们把盖了许多年的被子拆了,把发黑发硬的棉被芯拿去,让弹棉花的人把棉絮弹到松软。这一家里有个小伙子,很高的个头,头发略略有些卷,因为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事情和场面,说话办事都带着一些与众不同的气息。

  有个晚上,在爷爷家,15瓦的灯泡周围盘旋着许多小蚊虫,小姑和小伙子,一个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同几个弟弟在炕里玩一副几乎烂掉的扑克。小姑几次柔声细语地对我们说:“你们去外面玩吧,外面凉快。”我和弟弟们叫嚷着:外面黑,没有灯!过一会儿,小姑又让我们去西屋玩,我们也没理睬。又过了一会儿,小伙子起身走了。小姑把他送出门,回来冲我们发火:“这群破孩子,整天在这干啥,自己又不是没有家!”她的愤怒很快变成伤心,我们发觉闯了祸,赶紧作鸟兽散,出门的时候,看见小姑趴在炕梢的枕头上。

  没过几天,村里该弹的棉花全都弹完,这家人收拾家伙什,走了。小姑和那个小伙子再也没见过面。若干年后,我谈起恋爱,才发觉当时我们这群孩子,给小姑留下了多么大的遗憾。这种懵懂、朦胧的情感,或许是小姑一生中仅有的浪漫。

  有人给小姑介绍对象。她和对象去乡里置办结婚的东西,特意到中学找我,悄悄问我这对象怎么样。我说,嗯,看起来挺好。小姑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身材发胖,性情越来越温顺,除了和最熟的几个人,很少说话,总是无声地微笑着。我和弟弟去给她拜年,她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吃。我玩笑道:“小姑,小时候你老打我们。”小姑开心地笑,“谁让你们那时候气人呢。”

  她大概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为什么容易生气了。她如今的生活,被种田、养猪、喂鸡、做饭、伺候丈夫儿女填得满满当当,融进了一个庞大的系统中,缓缓地、无意识地转动着,不再有个人的空隙,也就不再有气了。

  在农村,时间和空间有时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日子循环往复,犹如一条田垄掉过头来是另一条田垄,犹如耕种完了收割,收割完了耕种,犹如一代人沿着上一代人的足迹过完一生。

  2013年7月,我在北京六里桥长途汽车站接小姑和她的女儿。因为遗传,表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此前一直不知道,直到初中一次例行体检。我提前给表妹预约了最好的阜外心血管医院的专家号,她们这次来,是要做手术。十几年前,小姑说自己来北京打过工,这一次谈起才知道,小姑当时到的是河北,离北京还差一百多里地呢。

  我不能每天陪她们,在医院里,好多事情都需要几乎从不出远门的小姑自己办,后来她也都办得挺妥当。她说:假如我没你这个侄子在北京,闺女的病也得看呀。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她看透了这道理,因而在担心和恐惧之后,生出了一份笃定。农民的笃定,有时候来自于没有其他选择,只有华山一条路,那就放开胆子往前闯吧。有时候,他们的一生,也是如此。幸好,这条路上并非只有劳作和辛苦,小姑少年时的音乐梦,对远方的试探,短暂而朦胧的爱情,看着儿女们逐渐长大的希望,都是她努力赶路中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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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