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周刊·新潮:我的新华外号“赵大侠”
本文作者(右)与新华日报通讯员培训班同学。
我与新华日报征文
眼前晃过一盏墨绿色的玻璃台灯,造型古旧,光线柔黄。记忆中的新华日报,就这样明亮地开始。
我生命中某些明亮时段,也留在了这里。
有几个细节穿透时间。
永远记得那个清晨。我斜扣一顶灰色绒线帽去上班,劈面相逢的人,是老前辈X。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发现了版面上的一个错别字,不由谨慎发问:这是党报记者戴的帽子吗?我一怔,随即自嘲:扮演特工呢。
瞧,才起步,我就像“一个错别字”,一个疑问句的开端。那是1982年3月。
回想起来,那顶斜扣的灰色绒线帽,预示了我后来的人生种种。纤弱、豪气全无,绵软、不乏柔韧。如一方闲章,与我的散漫步态相搭配,搁在我头上恰到好处。哪有半点“大侠”的铿锵呢?
好在,编辑部里氛围宽松,头儿很有亲和力。同事之间大多直呼其名,我可以没大没小,称总编老樊、老金……长辈则喊年轻人小王、小赵……
正式入职我先到了记者处。因我以前是报社通讯员培训班的学员,处领导李承邰、刘向东对我寄予厚望。但我有点辜负他们的期待——因我深知自己的弱项:一写新闻或评论就荒腔走板,费尽心力却屡试屡败。记得写一篇“本报评论员”文稿,连改9次仍通不过,我不免气短,干脆认输。
斗胆向老李和老刘请求:让我试试别的吧。我没大格局的手笔,报社并不缺那种路数的高手。我够不着高度,但在意温度,适合娓娓道来。能否开一小块实验田,写写凡人琐事补个白?
当时能上省报的多为英雄模范,我这请求并不合时宜。谁知,老李和老刘商量后,居然接纳了一个小记者的异想,也宽容了一个年轻人的脆弱。为此,我一直心存感念。他们鼓励我扬长避短,去做小人物专访。最记得老刘那一句:沉下去,探寻让你眼睛一亮的东西!
由此我展开了最初的实验之旅:对背影的勘探和发现。我好奇心满满、意气扬扬,走进街头巷尾、田野村庄,听寻常低语、闻大地风声。住过五毛钱一夜的旅店,和赶马车的大妈同睡地铺。几块伤疤、一行清泪……面对诸多不为人知的疼痛,你怎能无动于衷?大妈却用豁然的喜乐平衡困苦,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哲人说“人在苦难中更像个人”,那一瞬所感知的亲切,确实让我眼前一亮。
此段生活弥足珍贵。假如我有过铭心刻骨的记者体验,全在那几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他们校正着我的目光。我后来安于边缘的人生姿态,就得益于这些人的背影,和背影深处的故事。
曾去扬州寻找一痴迷发明而备受压制的小人物,回来写了《扬州一怪》,居然上了头版。因批评对象来头大,莫名恐吓电话突如其来……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真的害怕。事情一波三折,到头来我平安无事,真是奇了。事后得知,是报社领导替记者撑腰,采取了相应保护措施,并坚持发连续报道(期间老李让我再三核对事实)。
《扬州一怪》很快被转载,其素材被某作家改编成电视剧,在央视分上下集播出。里面的女记者,导演请我出演,我拒绝了——宁可选择“背影”来做我的个性标签。
这篇特写发出后,我收到了一抽屉的读者来信,不少是扬州读者,感谢我为当地除了一害。那天我冒傻气数了数来信,一共317封。某读者开篇就是:“文有大侠之风。”
角落。外围。夹缝。我继续在边缘地带穿行。之后又写了系列特稿,有普通工程师参与治理秦淮河遭质疑的,有创业者改革受挫的……
“秦淮河”一稿的结局很戏剧。一方面,有人来报社告我状。一方面,特稿被《报告文学》转载后中央领导批示,更有海外富豪读者写信到南京市委,打算投资整治秦淮河。当时的书记把我请到办公室,表达谢意。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一度风头一紧,我饱受争议。记者处同仁Y用幽默的智慧,化解了一场上纲上线的围攻。他认为我不过是看多了西方名著,放大了人性维度,妇人之见罢了,值不得小题大做……
那天,传达室师傅请我下楼。我去一看,门口五六个人都在找“赵大侠”。我纳闷谁是“大侠”?其中一位说,就是那个写《扬州一怪》的,敢为小百姓说话,准是资深老记者。今天我们特意来提供线索,你看上去像林妹妹,不会弄错了吧,真是“赵大侠”吗?
另一次,参加朋友的喜庆酒会,前后居然有十七八个陌生人来敬酒,众口一词:敬一敬“赵大侠”(后来知道有些是我编副刊时没见过面的无名作者)。
才恍悟:自己真的得了个来自民间的外号“赵大侠”。
317封读者来信、敬酒的陌生面孔、“赵大侠”的外号……这对于我,无异于一次人生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