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到塞罕坝看我们的树
这大概是世界上距离大自然最近的城——红砖红瓦的平房,就坐落在草地边上,草地不远处就是浩荡的松树林。我和母亲坐在饭馆里靠窗的条桌边,看着草地上悠然漫步的马群,等着莜面窝子。
饭店里几乎座无虚席。我和母亲对面的两位客人离开后,很快来了一对老夫妻,看上去70多岁,双双满头银发。
老先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问:“可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纸条上写着“燕子窑”。
我和母亲惊讶地对望了一下。
“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母亲问。
“去看我们的树……”老先生答。我们又是一惊。
“我们也去那里,跟我们的车走吧。”母亲说。
饭后,我们带上两位老人,朝燕子窑驶去。很快进入塞罕坝林区,林深似海,车行如同潜艇在大海里潜行。
两位老人说,他们是从山东来的,是大学同学,读的林学专业,毕业后到塞罕坝垦荒造林,一待30年。退休后,他们到孩子们工作的城市生活,可是想念塞罕坝,想念在这里养育的松树林,一定要回来看看。
车行近一小时,来到一个小山坡前,坡下是一片低洼的草地,四边是无际的落叶松林。
“到了!就是这儿!”车还没有停,两位老人激动地喊起来。
下了车,他们向小山坡奔去。山坡下有一眼水泉,一脉细水,汩汩地涌流着。老先生的眼窝里一下涌出泪来,他用手抹了一下脸,“当年,我们就用这水煮饭……”
阳光在林间斑斑点点地筛落下来,密集的、波涛般起伏的松枝,清晰地记下风的步伐。两位老人走进松林,摩挲、拍打着大树,就像摩挲、拍打着孩子的肩膀,一棵又一棵,那么多啊,那么多。
他们不觉往松林深处走去。我说:“老人家,别走远!”老先生笑了,“孩子,你是怕我们迷路吧?不用怕。这里每一片松林,都像我的手掌,我闭着眼睛,都能从林子这一边走到林子那一边!”
两位老人在松林里拍照、录像、录音。老先生说回去制成光盘,送给亲戚朋友,他和妻子也能天天看到这里的松林,听到这里的鸟鸣。
母亲问老先生:“您还记得当年在这里栽树的民工吗?”
老人说:“当然记得!”当时,林场的技术人员和林业工人分片带领当地民工整地造林,这方圆几十里的松树都是他和塞罕坝坝下的民工们栽下的。塞罕坝寒冷、干旱、风烈,只有筷子高的小树苗,有的被狂风刮跑了,有的旱死了,有的冻死了,一个树坑常常要补栽好几次,才能长出一棵小树。
我姥爷便是在塞罕坝植树的当地民工,所以母亲有此一问。姥爷年轻时,有十多年,除了大雪封山的寒冬,春夏秋三季,都在燕子窑刨坑栽树。夏秋时节,他们在苍茫的荒草滩上,一镐头一镐头刨出整齐的树坑,到来年春天,把树苗栽进树坑里。姥爷说,荒漠里的草盘根错节,抡圆了胳膊一镐头下去,也挖不了一寸深。每一年他们都要用坏两三把铁镐、磨坏四五双胶皮底鞋子。塞罕坝海拔高,冬季气温可达零下几十度,不少造林人都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姥爷也有。
姥爷病重即将离世的时候,一定要家人带他到燕子窑看看他栽下的树,否则,他永不瞑目。家人只好用马车把姥爷拉到坝上走了一圈。与树们生离死别,姥爷泪如雨下,他告诉母亲和舅舅,这里,每一棵树下都有他的脚印,什么时候想他了,就到这里来找他。
今年是姥爷去世30周年,母亲带我来,就是要看看姥爷栽下的树,找找姥爷的脚印。
夕阳在山岗上游动,应该出山往回赶了,可是母亲和那对老夫妻,还在林子里徘徊,依依不舍。
母亲在寻找姥爷年轻时的脚印,两位老人在寻找自己年轻时的脚印。筷子高的小树苗没有辜负老人们的青春,在茫茫荒滩上努力生长出一片浩瀚的林之海!
300多年前,塞罕坝曾因林木丰茂,被列为皇家猎苑。同治二年(1863年),清政府因吏治腐败和财政颓废,在这里开围放垦,森林植被随之被破坏;后来日本侵略者进行掠夺性采伐,加上连年山火,原始森林荡然无存,塞罕坝退化为高原荒滩,“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1949年后,国家在塞罕坝建起国营机械林场,几十年里,来自各地的技术人员、林业工人同当地百姓一道,固沙保水,栽植了百万亩松树。今天,塞罕坝成为国家AAAA级森林公园,成为护卫首都天蓝水清的绿色屏障,成为引滦入津的滦河发源地,成为游客和摄影家心中的天堂。
不来塞罕坝,不能领略它的壮美——姥爷那样的民工们的锦绣年华,两位老人那样的技术人员和林业工人们的锦绣年华,许许多多人的锦绣年华,在碧水蓝天间,在林海波涛里,在响亮的鸟鸣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