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亚芳

单位开大会，难得老中青济济一堂，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坐着几位退休老同志。我当天的工作是给会议拍照，和老同志眼神相对的刹那，我忍不住蹲下身子，给他们一一来了个特写。按下快门的瞬间，老同志们纷纷挺直了身子。

会议中场休息，我抓紧时间整理刚拍的照片。

“小王，你最近怎么不写东西了？我之前经常看你的文章呢。”抬头一看，是尹大姐。

犹记得尹大姐孙子刚出生时，她兴冲冲地来单位发喜蛋，我们祝贺她以后可以在家带孙子了，她一脸惊诧：“带孙子？我哪有这个时间，我有那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老年大学课程排得满满的。我早就跟他们约法三章了，我出钱请阿姨做饭打扫带孩子，他们周末愿意来我这里吃顿饭就来，孩子我不带。”

我问：“大姐，您最近忙啥呢？”

“忙着照看两个上学的孙子呢。”她喜滋滋道，完全忘了当年对我们说的“约法三章”。

不远处，退休的老丁同志圆圆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不停挥舞肉肉的手掌：“老了，老了，我现在的状态是耳聋眼花，口水拉撒，行动迟缓，垂垂老矣。”

老丁已是第二次用这四个词形容自己。第一次是在会议开始前，后面的同事喊他，他回头没有立即认出对方，便以此自嘲。

老丁说：“七十三岁是个分水岭，在这之前，我一点不认为自己是个老年人，七十三岁之后，各方面都断崖式下跌。以前朋友们一说去哪里玩，我背起相机就走，现在要先弄清楚很多细节才能定，比如车程多久，需要步行多远，爬不爬坡，气候是否适宜等。以前我从没把洗脸拧毛巾当个事，现在，毛巾上的水怎么也拧不干，手指明显用不上劲。”

散会时，退休的老许悄悄问我：“小王，你和我儿子媳妇差不多大，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平常下班回家后你们都干些啥？”

我一愣：“吃饭洗碗陪孩子啊，作业辅导，陪练二胡，课外阅读，时间根本不够用。”

老许摇头：“唉，我就说嘛，我们家那两个啊，一到家就吃饭，吃过饭一人一部手机，陷到沙发里头都不抬。你说，白天上班我们帮着照看孩子就罢了，这下班后他们也不管孩子，一说起来就讲自己工作累。我们两个老的是退休了，那不该有点自己的时间么？”

没想到，当初憧憬着赶紧退休回家含饴弄孙的老许同志，也会如此渴望能从儿孙那里解放出来。

回到办公室，早几年退休的张姐和同事们围着桌上透明塑料袋里指甲盖大小的石头聊得正欢，见我不明就里，张姐解释说：“没想到吧，这是从我胆囊里取出来的，竟然有这么大，这东西折磨了我好多年，疼起来真叫一个没地方钻。两个月前可算下决心去鼓楼医院做手术拿掉了。”

我惊讶地问：“为何拖到今年才去手术？”张姐叹气：“这几年不是老去美国带外孙子么，一去就是半年。”

我说：“张姐，我看过您两个小外孙的照片，真是聪明可爱，您女儿女婿那么优秀，您脸上多有光哦！”张姐道：“也就只剩这脸上的光了。和亲家母一人半年轮流去照看孩子，轮到谁，谁怕去。到那就跟被软禁起来似的，语言不通，孩子们上学后，就窝在家里刷手机，电视只能看个中央十四频道，其他频道都听不懂。”

回家晚饭后，先生殷勤地去厨房拿抹布擦桌子，出来时皱着眉头：“这抹布湿嗒嗒的，明天记得跟妈说一下，抹布得挤干净了晾着，否则容易滋生细菌。”

关于湿抹布的问题，我也好几次想和婆婆说一下，可今天说出来却变成：“算了，人老了手劲不如从前，自己挤一下行了。”

临睡前和先生聊退休后的生活，先生笑道：“读书旅游种菜养花，亲见生命的延续，陪伴下一代成长，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

我们在畅想未来时总是往美好处设计，未来到来后方才意识到，人生就是一个阶段连着一个阶段的长途跋涉。所幸每一段旅途都会经历不一样的风景。但愿千帆过尽，留下的皆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