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记者,在不少人的印象里,是风风火火、奔波采访的一群人。在他们忙碌充实的工作之余,还有多少你不知道的生活?在新闻呈现的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对于社会热点新闻的解读,他们又有怎样的个人视角?“记者笔记”栏目,让各位记者走到大家面前。各位记者将用手中纸笔,经由另一双眼,解读新闻、观察生活。
新华日报全媒体文化新闻部记者 冯圆芳
“冯姐姐,我们来南京了,你明天忙吗?”
某晚,在报社值夜班的我收到了盲孩印子恒的微信消息。还没等我回讯息,小P孩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打来了语音电话:
“我和史旭森两个在南京!是的,就我俩!你明天能送我们去车站吗?我们还没买票。请我们吃饭?嘿,太好了!我们住在红庙,粮食局招待所,等你来啊!”
印子恒、史旭森,还有这次没来南京的郭文琦、邹超,都是扬州市特殊教育学校的盲生,严格意义上说,是我当上记者后交的第一批朋友。造化时有其动人的安排,我们的友谊从一场“美丽的意外”开始。
事情要从去年的一次采访说起。2017年10月20日,刚进报社负责文化条口的我接到采访任务,赴南艺报道省优秀管乐团队展演,演出队伍中就有扬州市特殊教育学校茉莉花管乐队,乐队里全是视障程度不一的盲孩。有别于多数人对盲孩的误解,其实只有20%的盲孩完全失明,剩下的80%能看到模糊的影像或有微弱的光感,我后来熟悉的几个盲孩中,只有郭文琦是全盲。但总体来说,他们的视力在不断恶化。
“邹超,过来!”了解到我的采访需求后,乐队带队老师华桂明喊住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就是邹超,不仅阳光帅气,还多才多艺,今年4月刚考上了北京联合大学音乐专业。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盲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问的问题也很泛泛。我问邹超,擅长什么乐器?学习音乐遇到了哪些困难?音乐对他有怎样的意义?他一一耐心地为我解答,脸上始终挂着那种友好又带点羞涩的笑容。除了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和对方进行目光交流,他和一般的19岁男孩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作为盲孩,竟然能学习演奏乐器,还能正常上学!这些常识我当然早就知道,但当一个活生生的盲孩就站在你面前时,我还是有一肚子的疑惑梗在喉咙:你们怎么打理自己的日常起居?数学这样抽象的课程,仅靠听也能学会吗?我永远不会有勇气问出的是:你们最终通过何种方式学会与命运和解?
采访结束后,对我来说,面临着一个小小的抉择:是就此转身走开,忘记曾经遇见过他们,还是进入他们的世界,了解他们,倾听他们的故事,像一个朋友一样去陪伴他们?当华老师把邹超的一首原创音乐作品发给我时,那个被困在黑暗里的少年“放我出去”的呐喊,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我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了。
于是下扬州,探访扬州特校,做专门报道。这里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新奇的:教室走廊上有盲道,但对早已摸清路线的盲孩来说几近摆设;明亮的教室里,孩子们把盲文写字板垫在作业本上,用锥状的盲文笔飞快地在一个个小格子间戳下文字;孩子们比想象中快乐活泼,嗡嗡地说着话,随身带着吉他的高年级男生薛学宇、邹超在教室里弹唱起来……
和有过一面之缘的邹超在扬州重逢,我俩都很开心。熟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男孩外表循规蹈矩,内心蕴藏着疯狂的因子。
“你知道摇滚的精神是什么吗?”他问我。
我说不知道。
“反战,博爱,自由,平等。感觉怎么样?”
“太棒了!”
不过,他喜欢的是那种听起来非常吵的重金属摇滚,而我喜欢英伦摇滚乐队Coldplay。我说:重金属摇滚不会让人感觉很黑暗很压抑吗?
“重金属的表达方式更直接,它会告诉你只有站起来,向前走,人生才会有希望。”
我心中豁然。原来,盲人是可以带我们看世界的。
认识之后,孩子们都加了我的微信,来南京演出的时候也会和我说一声,我和印子恒、郭文琦、史旭森就是在南京的重逢中熟悉起来的。印子恒和郭文琦在念小学,琦琦乖得惹人怜爱,印子恒有点调皮的坏,史旭森差不多20岁了,渐渐懂了些成人世界的艰难。这几个孩子里,数琦琦最喜欢和我聊天,常常在晚上八九点钟怯怯地给我发消息:“冯圆芳姐姐,你下班了吗?”
郭文琦
这一次,能忙里偷闲和印子恒、史旭森在南京见一面,确实是意外之喜。第二天我向单位请了假,赶到粮食局招待所时,俩孩子已在门口茫然地张望了许久。我替年纪小的印子恒背着乐器,拉着他们下台阶、过地道,在川流不息的新街口地区小心翼翼地穿行,他们倒是对这艰辛的旅程毫不在意。
“昨天我和史旭森两个人过了好几次马路呢!我俩去了大润发!”印子恒叽叽喳喳地说。
“去大润发做什么?”
“当然是消费啊,买了好多吃的。”
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糖果,倒了两粒给我,是清凉凉的“都市牧场”。吃了两颗糖的“代价”是,随后在餐厅里,我被痛痛快快地宰了一顿。吊烧鸡,油焖大虾,烤肉卷饼,冰淇淋面包,两个孩子后来撑得躺下了。
印子恒
这次重逢,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我发现自己不再像从前见他们时那样,动不动就感动得要命。我们成了朋友,在一起吃饭,说些废话聊聊天,他们拿我当大姐姐,我对他们也没有从前带着点“窥视欲”的好奇心。这样最好了,大家都惬意自如。我甚至觉得,要是你常常感动得泪流满面,那一定是你离你审视的对象还不够近。
认识这帮孩子之后,我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我们该怎样对待盲人?
我必须羞愧地承认,在真正进入盲人世界之前,我确实用自己的浅薄和偏见为盲人群体勾勒了一幅肖像。科学研究表明,人类获得的信息有90%来自视觉,所以,失去了视力,人生还剩下些什么?
但我确实错了!以手机为例,我后来了解到,盲人大多在手机上安装了读屏软件,聊天社交、获取资讯、购物买票都能自己搞定,他们也很喜欢在网上“看”电影、欣赏音乐会、听有声小说。可以说,科技的发达很大程度上延展了盲人的视力,使他们对社会、世界的认知不断进步。
比这更重要的是,盲人同样是拥有丰富深邃的心灵和独立意志的生命体。
在邹超的朋友圈,我曾见过这样一条说说:
“颓废了一周的我在今天终于复活,拿起武器,砸出一个又一个强力和弦,嘶吼着掐住命运的咽喉,打破枷锁,获得新生!”
关于我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那个问题,盲孩们也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回答。
“能解决的事情就解决,暂时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先放一放,等有能力了再去解决,这样就会省了超级多的烦恼。”俞浩笑嘻嘻地说。
比他大3岁的邹超看得更加透彻:“人人都有自己必须承受的苦难。我从不觉得视力带来的问题是问题,这只不过是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那么,盲人希望我们怎样对待他们?我们又能够做些什么?
前几天,和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盲人艺术家侯劲松的一次聊天让我感慨颇深。他告诉我,他的几位学习了几年按摩的同学,最终没有获得参加某些资格考试的机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在按摩所工作,但对这些寒窗数载的孩子来说,毕竟失去了一次证明自己和触摸更广阔世界的机会。侯劲松希望,我这位记者能够在媒体上帮他们发发声。
和盲人群体的相处中,我最深切的感受是,他们并不需要同情或怜悯,何况当面对这些勇敢肩负起自己命运的“小小英雄”,我们又哪里有资格谈论怜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是充分地接纳他们,尊重他们,并学会以合适的方式提供善意的帮助。
“姐姐你快回去上班吧,不用等着送我们上车了。”在候车厅,印子恒一遍遍地催我。
“你再不走,我怕我就不舍得让你走了……”史旭森说。
当我把两个孩子送上回扬州的车,走出车站时,暮春的暖风拂过我的面颊。走在满目苍翠的玄武大道上,一句话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明晰:如果你也热爱这个美丽的世界,能否试着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它?这份朴素的同理心将带领我们一路向前,通向更美好的世界。
记者 冯圆芳
图片由扬州特校华桂明老师提供。多年来,华老师不仅坚持记录盲孩们点滴的进步,更用父亲般的慈爱和严师的叮咛浇灌他们的成长。鲜花和掌声必须献给华老师,和那些默默守护在特殊群体背后的好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