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华里青石板铺的老街穿过河下古镇，将前来采风的我们引上里运河东堤。指路牌上“翔宇大道”映入眼帘，路牌右侧即是乾隆下江南到过的御码头与接驾亭。大家忙着在这两处名胜前拍照，我却被远处一座横跨里运河的双曲拱廊桥吸引住了：那长虹卧波似的桥身上有“湖心寺桥”四个鲜红大字，在九月艳阳照射下分外醒目，收入我的手机镜头竟一团漆黑……身后的同行者走了反方向，我怕掉队，恋恋不舍离开了隐没在绿野清波间的那抹桥影。

　　我的激动是有缘由的。1949年早春，先父立生公病逝于戎马倥偬的运河东岸，三野某部设在淮安境内的后方医院。母亲晚年回忆录《烛光》记下了后方医院的所在地：湖心寺。父亲去世时，我才七岁，姐姐九岁，长我六岁的哥哥从宝应县城被人领着坐船赶往天寒地冻的湖心寺，同在那里的母亲会合将父亲灵柩接回家乡。那是个清冷的早晨，听说嗲嗲回来了，年幼的我竟高兴得跳下床来，殊不知那一刻正是我今生“失怙”的开始，长大后“湖心寺”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牵挂，至今不能忘怀。母亲比父亲多活了半个世纪，她在《烛光》中留下这样的文字：“立生呀，见过你一次。1949年4月23日晚上，南京解放的喜讯传到高邮城外二分区子弟小学驻地，人们欢欣鼓舞，鞭炮连声；唯有我一人独坐小屋，泪水满面……走出小屋站在门外的运河堤上，春夜寒风袭来，月色朦胧中看见你迎面走来，我欣喜地告诉你‘南京解放，我们胜利了’，刹那间你又不见了。我心里恍惚，惊了一身大汗，苏醒过来才知是梦，是幻想，是我极度思念形成的”。

　　七十年过去，同样的思念仍让参加“淮安段运河采风行”活动的我深夜难眠。翌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走出下榻的宾馆，只见门外还是昨天才识得的翔宇大道。我拦住几辆出租车说要去湖心寺，都被拒载了，好容易有位年轻的小师傅说他知道这个地方，我高兴地上了车。绕过高楼林立的新城区，再次登上里运河东堤，终于看清昨天所见的湖心寺桥是一座双亭重檐、九拱十八柱，镂空花窗、典雅又气派的中式廊桥，它的身边还有一座设计简洁、能够通车的现代化公路桥，与之驾齐驱在波光粼粼的里运河上。我请小师傅停车稍候，径直登桥观览，晨光中一队男女青年披展着红绸旗巾在做迎国庆的公益活动，我徜徉在这承载着过去和未来的美好画面中，用目光与镜头抚摸我看到的一切，心中充满了欣慰。千金一刻，不敢多停留，开车小师傅带着我沿着河堤继续前行，没一会就到了昨天到过的御码头和接驾亭，原来隔着河堤的另一侧就是一座清静、肃穆的佛寺禅院，金碧辉煌地在等候我。小师傅停下车来，我如见亲人似地快步走下堤岸，寺院里空寂无人，四大金刚在门殿伫立，两座雕饰精美如明烛高擎的铁铸香炉塔，守护在通向大雄宝殿的广场两侧。我的心中波澜起伏，时间太早，没有僧人可以问讯，只有一位清洁工在打扫前庭，我请她为我按动快门摄影留念。匆匆离去时，我望见寺门边高台的莲花座上站立着迎迓晨曦的三尊佛像，是那样庄严又那样圣洁！开车的小师傅告诉我：这座寺庙现名闻思寺，就是你要找的湖心寺，早年的湖心寺在里运河的对岸。我回望长堤远处的那座桥影，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我对“湖心寺”的了解却有了全新的内涵。

　　说到“桥”让我和家人难忘的还有一座“立生大桥”。它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柳堡河上，是我家乡的乡亲们缅怀先父爱国从教为解放事业和人民教育鞠躬尽瘁而树立的“纪念丰碑”，如今还矗立在离淮安不远的邻县省道上，变成了高德地图上都能查到的公路里程桥。

　　我将在河下镇所拍照片，发到我家族的微信群里，当即就有了强烈的反响。家兄的回话是：“七十年后你到此处是天意，在全国欢庆国庆的时候，重返故地，代表全家缅怀先人……”女儿也从远方来信说：“这是奶奶生前的伤心地。其实他们都没有走远，他们活在你我的记忆中，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

　　女儿说得对，先人没有走远。此刻涌动和流淌在我这个运河采风者心中的，正是这样一首刚刚吟成的小诗：

　　七十年前湖心寺，七十年后运河东。

　　烛光含泪记别离，稚子携爱追影踪。

　　敲冰行舟成往事，秋色如锦国旗红。

　　翔宇路上思双亲，闻思塔下告我翁：

　　故园桃李香四海，遗愿化作桥如弓。

　　伉俪情深水长流，金秋飞虹艳阳中。

　　百载艰辛创伟业，神州万里祝大同。

　　（2019年10月4日于金陵台城柳下）

　　作者冯亦同，1941生，江苏宝应人。1959年毕业于扬州中学，1963年毕业于南京师院(今南师大)中文系。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南京作协顾问。

　　著有诗集《相思豆荚》、《男儿岛》，诗评论集《红叶诗话》，散文诗剧《朱自清之歌》，散文集《镶边的风景》，传记文学《郭沫若》、《徐志摩》、《镇海的女儿——朱枫传》等。诗集《男儿岛》获南京市第二届文艺奖，《朱自清之歌》获1999年江苏省广播剧一等奖、江苏省第四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