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运河行|吾友“刁”民
老刁是我20年前涉世之初在老淮安认识的。他不姓刁,叫“益民”,厮混熟了,喊他“刁民”。
益民话不多,爱喝酒,也不苛求下酒菜。他当过兵,做过语文代课老师,后来成了领导身边的“一支笔”,有一段傲骄的人生经历。最“牛”的是,他竟敢瞒天过海生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女儿随爷爷奶奶生活,小家庭的户口本只显示一家仨。为掩人耳目,老婆在周末带着小儿子来他上班的地方团聚,儿子神气活现地斜坐在自行车前扛上,老婆亲密地搂住他的腰坐在后座,众目睽睽之下“秀”幸福。益民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却一次酒后吐真言而东窗事发,连同老婆的工作也被撸了。
认识他时,他来编辑部打工,我俩常搭档去各地组稿。市里出发,县里转车,到目的地已快中午,填饱肚子成头等大事。益民会让我给所在地政府办打电话,以编辑部办事员口吻告知对方,有两位编辑正在去你们那公干的途中,大致描述两人的模样,最要紧的要叮嘱安排吃饭。
约摸半小时,我俩果然就到了。凭电话纪录“混”顿丰盛的午餐是小菜一碟,机缘好的话有车送我们回程。益民任性又神秘,“刁民”的雅号就这样来的。
半年后,我去了南方,与益民从此失去了联系。有时也会想起他,为了文学梦去当兵,因为超生砸了饭碗,他亦文亦商,一家老小讨生活不轻松。
今年秋季我参加作家大运河淮安段采风。那个神清气爽的晚上,月亮和若干年前一样皎洁,沉寂数百年的大运河躁动起来,央视中秋晚会正是在这段运河向全球直播。我信马由疆,走在千年河下古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不觉到了吴承恩家门口。学而优则仕的王朝,饱读圣贤书的他,终辜负了父母承接皇恩的殷殷期待,却孕育出一位“牛”作家横空出世,为后世留下充满斗争精神的大部头。
想想历史有时令人啼笑皆非。与他家近在咫尺的同窗好友沈坤,鱼跃龙门成了明朝嘉靖年间淮安走出的第一位状元郎,跨马游街,风光无限,但进入官场后,高智商却没派上用场。回乡为母守制时赶上倭寇来犯。这位文状元毫不含糊,把武将那点活全包圆了,这位攀上人生巅峰的抗倭英雄成了落榜好友笔下神猴的原型。两人相逢一笑,订下儿女亲家,成了河下古镇津津乐道的运河美谈。
脚下的湖嘴大街依旧直通三里外的运河,这是苏北地区保留最完整、最久远的古镇。“脑补”一下漕运鼎盛时,官员、盐商、镖师、歌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甚至怀疑韩信那小子从泼皮小混胯下爬出之前,也混迹其间。鱼贯而出登船赶考的素衣平头,说不准哪天就衣锦还乡了。随手往青石板路上扔块砖头都要砸上三两个官员或商贾巨富,估计无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临街自称“我爹是李刚”。变数面前,“老江湖”怀有一颗敬畏之心,习惯了左顾右盼,察言观色。
“刁”成了那时向“富”“贵”迂回表达和合理讼求方式,“刁”是漕运码头氤氲出的智慧和哲学,智中隐刁,刁而不蛮,如运河上的小舟,穿梭自如,如水中小鱼,乐在其间。
徜徉竹巷,我忽又想到益民,他酒后多少次神侃自己的传奇。我猛得一愣,湖嘴大街巷口打酱油的、卖古玩字画人、炸茶馓的……他会隐身那群忙碌背影之中?当年,他不就是摆弄这些哲学智慧去闯荡心中的江湖嘛!
作者华诚,江苏省作家,擅人物采写,著有《征途》《我是鹰爸》、《创业密码》和《徒步罗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