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度?阴还是晴?有没有风浪?带多少衣服?
还在南京,就用天气软件搜索“开山岛”,对不起,找不到这个地方。只能毛估估。南京秋日和煦,两层衣,那么加一件冲锋衣,再加一件小羽绒服吧!
到了连云港,同行的人开始议论,明天不一定上得去岛啊,只要有风浪,就靠不上岸。大概十年前,我还是个联系边防的条口记者,数次到连云港,想去开山岛,都没有成行,就是因为风浪阻隔。
11月4日,6点多就起床,把能穿的都穿身上,出发灌云燕尾港,渔政的船在岸边等候。上船的方式很原始,要跨过好几条别的船,跳板也没有,最后是踩着两船之间防摩擦的大轮胎被人拽上去的,差点摔一跤。来自常州的一个姑娘,真摔着了,手也破了。
岸上是阴着的,海上却亮堂,开山岛始终在视线之内,那是在电视、报纸、网络中早已熟悉了的样子:宽阔海平面上,隆起一座不大的、坚硬的小山,极简而有力的构图。岛是黑的,似乎还是硬的,全部礁石之故,冷峻而肃穆。岛还是好看的,以山顶那座灯塔为中线,两边坡度平缓,完全对称,有中正大方之姿。虽小而有威严,堪为国门要塞。
12海里,出乎意料,没有浪打浪,没有人晕船,阳光渐渐撒开在浑黄的海面上,光点跳荡。32年里,守岛的王继才、王仕花往来于燕尾港和开山岛之间,多少次风吹浪打?多少次云开日出?多少次晴空万里?我估计好日头多,因为越早交通条件越差,天气坏,他们根本下不来岛。只有好日头才能伴随夫妻回家,回岸上的家,回归最寻常的天伦之乐。苦的都在岛上,甜的都在岸上。
船靠码头,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人在码头上挥手,大声用灌云话和船上的人对吼,不吼,声音就被风给刮跑了。最矮小的是王仕花,她踱来踱去指挥船靠岸的样子倒像是个将军。远远看见她脸上笑盈盈,忽而又蹲下,抱抱在脚边蹭来蹭去的白狗。
我们共有两船近百人,一一从小凳子、大轮胎上爬踩过岸。王仕花说,11月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好天,一点风浪没有,太阳这么好!你们有福气!
整个岛只有两个足球场大,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有一小块平地,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代价平整出来的。作为江苏省记协组织的特别活动,全省的记者代表在此要度过一次难忘的记者节。
开山岛的每一天,是从升旗开始的。因为我们的到来,今天的升旗仪式规模格外大些。三位民兵仪仗队一般走来,将国旗交给记者代表。我是代表之一,接过红旗,旗杆直立,红旗围裹,两手需一上一下紧紧攥住,交于下一人,再交到王仕花手上。王仕花熟练地把红旗挂到旗杆上,然后摇起把手,红旗缓缓上升。
但是老王不在了。“升旗!”“敬礼!”每天早上,王继才当升旗手,王仕花庄重敬礼。“开山岛虽小,但岛就是国,必须每天升国旗。这岛上没啥颜色,有了国旗,岛就有了颜色,就好看了。”王继才生前这么说。自从7月27日王继才去世后,两个人的升旗仪式不再。灌云县人武部作出了新的守岛安排,请王仕花担任哨所名誉所长,安排9名民兵,3个人一组,轮流上岛执勤一周。
连云港宣传部的女部长滕雯对这岛熟悉到了鸡犬草木。听她说才知道,这一天,是王继才去世100天;前一夜,整天跟随王继才巡岛的狗喜生一窝小崽子……灰羽白肚的海鸥从峭壁下面盘旋上来,穿过站立着的安静人群,在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下,飞向最高处的洁白灯塔。悲伤似乎被阳光稀释了,又似乎更浓郁了。记者是一群情感阈值太高的人,尤其王继才和开山岛,已经在笔头、口头滚过了多少回。但是,站立到人物的原生场景中,接上这里的地气,是什么都不能代替的第一感觉。强大气场中,献花、发倡议书、签名,动人又齐心。
仪式很快就结束,我跟着王仕花巡岛。有人说,老王“五七”、“六七”,家里都没做什么仪式(王继才去世之后的学习宣传活动密集,王仕花无不亲力亲为)。这一次100天忌日,全省的记者来岛上,也算是对老王的告慰。
开山岛上巡逻一遍,一共508级台阶。第一层平台那里,是王继才夫妇生活的地方,家庭气氛浓厚,岛上长出的第一棵苦楝树,在这里婆娑摇曳。紧靠着的是一棵无花果树,胳膊粗的枝条上,王继才刻下了“热烈庆祝北京奥运会胜利开幕”,另一侧,刻着“钓鱼岛是中国的”。在无人之境,这些宏大的国家意识是支撑他们的信念,在门前的果树上刻字,是他们既宏大又细小的快乐。
荒岛寸草不生,王继才夫妇一点点从岸上带回泥土、种子,直到第三年,一斤多的苦楝树种子撒下去,才有一棵小苗出来。现在,山前山后,能看到近百棵苦楝、松柏,夜来香也在路边开放。植物、花卉、鸡、狗,柔软了这石头山,以及最初部队驻扎时留下的石阶路、石头营房。1985年开山岛上部队撤编后,设了民兵哨所。当时岛上无电无淡水无居民,灌云县人武部先后派出10多个民兵守岛,但最长的只呆了13天,没人愿长期值守。后来,后来就有了王继才、王仕花守岛32年的传奇,传奇的起点是1986年7月14日早上8点40分,王继才在县人武部的同志陪同下登岛。
王仕花抬头眯眼看看阳光,又说,11月没这么好的天的。是的,这一日的开山岛在蓝天白云黄海之间,几乎有了那么一点地中海风情。光明日报的郑晋鸣老师立刻打消了这种幻觉。郑晋鸣曾连续4年每年两次上岛,最长一次带着几个学生陪了王继才夫妇5天。“5天,我们都呆不住。”头一夜,大家正准备睡觉,王继才说,我们不能睡,今天涨潮,退潮的时候蛇啊鼠啊会留在陆地上,到处爬,要是爬到女生住的屋子里去,可不得了。王继才和郑晋鸣就一直守在姑娘们的屋前。当时岛上没有网络信号,第二天,大家还在山前山后欢乐,第三天,彼此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有女孩开始哭,说觉得自己男朋友被人撬了。“王继才两口子真苦啊!不容易的!”
岛上没有多的路。上坡的下坡的迎头照面。在改成王继才夫妇事迹展馆的一间营房前,就这么迎头撞见了一位老奶奶。“王仕花来了,这就是王仕花”,王仕花有点懵,老奶奶的陪同者解释,老人家83岁,是北京核工业部的离休干部,最近住在连云港女儿家,看到王继才的事迹宣传,大为感动,一定要到岛上看看,家人找了条船,愣是把奶奶给背上来了。王仕花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握住老人家的手,抱住了对方,像抱住了自己的妈妈——几乎猝不及防,之前这么大规模的活动上,一路行行走走交谈中,身处不少熟人之中,她平静地、甚至笑着说起老王的故事。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地哭着对这位陌生人说: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老人家扶她坐下,二人竟如久别重逢般聊起来,王仕花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以前岛上条件不好,现在好多了,老王走了,我会把他的守岛精神传承好,现在有民兵和我一起值班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惊扰了王仕花。这100天里,她为了老王,走了很多地方,讲了很多话,这一切固然都是她无怨无悔愿意的,正如她32年对老王的陪伴。但也许她少了一点独自哭泣的时间,以至于一位不期而遇的陌生老人家撞中了她的泪腺。
汽笛在催促我们上船。和王仕花握手,告别,匆匆离去。微笑已经回到她面庞,她在码头上挥手。
开山岛,就此别过,从此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文|王晓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