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数字滤镜技术帮助人们以图像方式把握世界,为人们建构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即“滤镜化生存”,人们在滤镜美化后的影像社会中实现了自我“疗养”。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张华、硕士研究生任占超在《传媒观察》2021年第12期发文认为,数字滤镜的应用也带来了巨大的隐忧,它放大了人们的身份焦虑,并且以一种理性缺失的方式来实现情绪表达、自我呈现和身份认同,导致人们行为的偏狭,引发了不良社会后果。
“极光大数据”发布的《拍摄美化行业研究报告》显示,每十个手机用户当中就有四个人安装图像美化类APP,由此引发滤镜应用的不断普及。本文从媒介情境论出发,探讨数字滤镜对个人自我呈现和群体交往实践的影响。
一、滤镜化生存:自我呈现的常态化
(一)数字滤镜的普及与新社交情境的形成
数字摄影时代,算法工程师通过编辑代码将美化功能融入各类拍摄APP当中,使得滤镜功能脱离了物理设备而成为一种摄影美化术,即数字滤镜。最早的数字滤镜是电脑端的Adobe Photoshop,它通过调整曝光度、色调等参数对图像进行后期处理,就为图像添加了一层滤镜。这种数字滤镜,“通常不会是单一的某个滤镜命令,而是多个命令的组合”,“同时由于滤镜命令效果变化大,需要多次尝试,甚至使用调色、蒙板等辅助才能达到良好效果”。与物理滤镜相比,数字滤镜能够灵活调整画面的细微之处,美化效果也更加丰富,但操作复杂,需要具备专业知识。后来出现的美图类APP则运用算法将色温、色差等进行运算,为用户制定好海量的、多场景适用的完美滤镜模板以及“大片同款”滤镜,再运用智能识别技术将滤镜与原图像融为一体。这类“一键”操作的滤镜使用便捷,无需专业知识,便于人们轻松获得自己需要的图像效果。
滤镜“一键优化”的便捷式操作更是让这些软件的使用群体从年轻女性扩大到男性群体和中老年群体。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近几年美颜修图软件的市场渗透率为47.4%。也就是说,接近一半的手机用户都在自己的手机里安装了图像美化类软件。Yahoo Labs研究发现:社交平台上,加滤镜的照片比不加滤镜的照片被看到的机会多21%,获得评论的机会多45%。新浪微博对十多万女生的调查结果表明,相对于“在男朋友面前卸妆”,80%的女生觉得“在社交媒体上发无滤镜无P图的纯素颜照”更让她们无法接受。在“一个盛行晒图的时代,美图软件的技术赋权使得‘颜值即正义’成为当今社会盛行的口号”。每一次晒图都是一次“表演”,滤镜成为数字时代社交的“刚需”,不加滤镜不修图就不能发朋友圈似乎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网络社交定则。对图像的追逐造就了一种新的交往情境。
(二)滤镜化生存是影像社会人们的生存方式
自大众传媒开始,媒介便介入到了公共领域之中并使公共空间呈现出“视觉转向”,即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更多地是依赖于视觉感知而不是以纯文本模式来把握。在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看来,技术、工具具有“放大一种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过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倾向”,而“每一种工具里都嵌入意识形态偏向,也就是它用一种方式而不是用另一种方式建构世界的倾向,或者说它给一种事物赋予更高价值的倾向”。
感知方式的变化引发人们建立社会关系方式的变化。居伊德波(Guy Debord)将大众传播技术促成的一系列影像传播称为“景观”,这些“景观”不仅是单纯的视觉信息,更传达着世界观,表征着人与人之间以影像为中介建立的社会关系,即“景观社会”。这种以影像为中介建立的关系,是一种少数人信息输出和多数人信息接受之间具有操纵性的关系。当下的自媒体平台上,人人都成为信息的传播者和接收者,数字滤镜技术又使得人人能自由地展现自我,这种不同于“景观社会”的社会情境,被阿莱斯艾尔雅维茨(Ales Erjavec)称为“影像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们“从不阅读,只是看看图画而已”。他认为,当代全球化社会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艺术与文化都呈现出一种图像转向,视觉经验和图像体验已然成为人们生活的凭靠,视觉是其他感知的参照标准。
影像社会,人们的视觉感知不断扩张,世界进一步被把握为图像,不仅信奉“有图有真相”,而且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似乎世界就是被图像所驱动。滤镜的使用,不仅是人们表现自我的方式和建构与他人关系的方式,也是感知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人们使用滤镜便成为了一种生存方式,即“滤镜化生存”。这种生存方式,再造了交往情境,促生了图像社交,重塑了记忆空间,从而改变了人们的交往实践,并产生了一系列后果。
二、交往的三重维度:滤镜驱动下的生活实践
(一)再造情境:可任意DIY的“现实”
数字滤镜技术使得图像不仅成为现实的重要呈现形式,也将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由身体在场向视觉抵达转变。图像呈现方式和视觉感知方式的变化,再造了现实以及人与现实的关系。滤镜就是这样一种现实再造术,它使表达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将想要表达的局部现实拼接成他人以为的全部现实。“一键抠图换背景”的滤镜技术使来自异时异地的现实拼接成为可能,抖音推出的“爆破气球游戏”滤镜通过气球爆破数量折射出用户的敏捷度,Instagram的“星球大战”角色匹配AR滤镜通过测试而赋予用户一种角色身份。正如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言:“一个图像与(其所代表的)现实之间的差异不再重要。这些图像取代了真实经验,对许多人来说,这些图像与真实本身难以辨别。”
滤镜赋予人们一种自主DIY现实的能力,为了塑造完美形象,这些滤镜使用者愿意重复尝试,直到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并把它呈现出来。不仅如此,滤镜还赋予人们窥视他人的能力,同时也时刻将自身置于他者凝视之中。无论是窥视者还是被窥视者,呈现于他们眼前的“现实”都是经过屡次尝试、精心制造出来的。这些再造的“现实”被人们当作真实的交往情境来对待,从而改变了人们的交往行为和交往关系。社交媒体中大量经过美化的生活场景图片,是发布者认为因具有某种特质而可以示人的部分,它隐藏了不完美,回避了某些尴尬。数字滤镜的使用,也就改变了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的行为,向他人呈现了一个选择的而非完全真实的现实,创造了一个新的交往情境。这种现象在乔舒亚梅洛维茨(Joshua Meyrowitz)看来,就是媒介、情境和人的行为之间存在特定的逻辑关系:“情境是一种信息系统,媒介的变化改变社会情境的形式,从而促使人们的行为随之变化。每种独特的行为都需要一种独特的情境。”
(二)图像社交:数字滤镜促生虚实相融
梅洛维茨的媒介情境论赋予情境以动态关系,他认为情境之间并不是静态的、泾渭分明的,而是存在着融合。网络技术打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带来虚拟空间和现实社会的融合。一方面,现实社会中的交往实践成为虚拟空间中自我呈现的“底稿”,另一方面,数字滤镜“加持”的行为有力地影响着现实社会中的交往实践。例如,“素颜女友妆”是美颜相机推出的一款滤镜应用,它促使用户倾向于在现实中以真实自然的妆容示人:女生们不画眼影,简单涂个口红刷下睫毛,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纯有活力。这种自我呈现方式的出现,与数字滤镜的推动关系密切,“图像美化APP经常与化妆品公司‘互通有无’,前者向后者学习美妆潮流和趋势,后者通过前者完成呈像效果测试,让产品不仅能经受住艳阳下或室内灯的挑战,也要在滤镜里表现出色。”
数字滤镜不仅为人们日常生活增添了新的展现方式,也促生了图像社交的盛行。经过滤镜处理的实地打卡图像成为新情境里的“到此一游”,个人以此展示生活及自我,并与他人建立联系。选择适合的图像上传社交平台越来越成为人们默会的共识,就餐、参观、旅行、听音乐会等日常生活实践均有相应的图像展示方式。“做事之前先拍照”逐渐成为人们的一种本能选择。
(三)记忆空间:自我重塑的全新情境
人们在虚实社会互动中不仅形成了“惯习”,而且还将有关自身在虚拟空间和现实社会中的记忆共同拼贴成一个全新的记忆空间。乔治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的“主我与客我”理论指出,自我是在“主我”与“客我”的互动中形成的,“主我”是意愿和行为的主体,“客我”是对他人评价的期待,二者通过有意义的象征符在不断的互动中形成新的自我。样貌平凡、生活平庸的个体用滤镜重构现实,借镜头修补现实人格,塑造出“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生活”,期望他人给予正面评价以获得“客我”。“主我”透过“客我”修正记忆,记忆空间中的自我在“主我”与“客我”的不断互动中获得心理慰藉,补偿现实的不足。现实生活不尽如人意,社交平台上加了滤镜的图像又让人重拾信心。在B站博主“G僧东”看来,“大家可能真的没有实力把生活过得不枯燥,但又想告诉别人甚至告诉自己:我过得很精彩。久而久之,可能他把自己也骗住了,真的以为朋友圈里展示的就是他真实的生活”。如此一来,数字滤镜的使用创造了一个新的信息环境和交往环境,不仅使得虚拟空间和现实社会之间彼此融合,也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记忆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重新塑造了自我,披上了美好记忆编织的盔甲,继续投身到生活的琐碎当中。
三、自我“疗养”:滤镜化生存的隐忧
滤镜已经成为一种生存方式,但这种生存方式也孕育着数字时代的生存隐忧。
(一)幻化的“被承认”需求
“滤镜化生存”更新了人们对美的感知,向他人呈现出一个“完美”的自我,滤镜像是包裹糖果的漂亮包装纸,将单调庸碌的生活装扮成美好多彩的样子,人们沉醉其中,也借此“疗养”着自我。梅洛维茨关于“电子媒介能促成原来不同情境的并和”的判断,在滤镜化生存中尤为明显。经过滤镜处理的图像以及处理图像的行为本身将现实社会、虚拟空间和记忆空间交融在一起,三者之间不再泾渭分明。于是我们看到,抖音上全是帅哥美女,小红书里都是精致生活,目光所及皆是梦幻和美好,人人都是自带光环的主角,就像生活在电影里一样。而对于那些极少参与图像社交的观望者而言,用好看的影像“洗洗眼”也是他们在忙乱生活中的一种“疗养”方式。
在黑格尔(G. W. F. Hegel)看来,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需要被承认。现实社会中,被承认是很难的事,金钱、地位、成就的获得需要极高的成本,但在“影像社会”里,滤镜可以治愈“无名之辈”们满腹的自我匮乏感,完美影像赢得大量的点赞和赞美像是无形的嘉奖,每一次“被承认”带来的获得感都是一份他人馈赠的“疗养”能量。同时,经滤镜技术“再造”的形象也满足了人们对自身形象的期望,一边修图一边自我赞叹是滤镜化生存的常态。在自我和他人的努力下,虚拟空间和现实社会在滤镜的助力中糅合在一起,按摩着人们脑海中关于现实的记忆,他们就这样在滤镜加工过的多重影像社会中“疗养”着自我。这种自我“疗养”的背后,就是人们“被承认”需求的另类呈现。
(二)身份焦虑与自我理性的隐匿
现代社会流动性巨大,现实中的残酷竞争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们对自己在世界中的地位而担忧,对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而担忧”。媒介情境论认为,影响人们信息交往的关键因素是“信息屏障”,场景由信息的区隔决定,媒介通过塑造不同的信息系统,形成一种隐形的隔离,限制了信息的流动,使一些人能够接触某一特定社会环境中的信息,而另一些人被排除在外。网络的普及打破原本泾渭分明的“信息屏障”,那些处于优势社会地位人群的生活状况突破限制更多地曝光在广大“无名之辈”的视野中,两相比较后形成的巨大落差令他们陷入黯然,渴望被认可、被称赞的心理反而愈发强烈。人们将滤镜技术视作驱散现实中自我黯然的曙光,企图借此重新设定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赢得尊重与认可,摆脱身份焦虑。
这种身份焦虑实质上反映的是人们对获得群体认同和某种身份的渴望,但这种渴望很可能成为一种扭曲的、缺少理性的行为竞逐。在“上海名媛群”里,6个人拼单一份丽思卡尔顿双人下午茶,每人消费85元就可以和“魔都顶级下午茶”合影;每晚3000元的顶级酒店,只要15个人每人支付200元就能进入拍照。人们希望借此展现自己的品味、身份和等级,在获得承认的同时也获得某种归属感。为了得到认同而迎合他人,将他人的标准当作自己的标准,失掉的可能是自我的理性。当“上海名媛”们趋附金钱划分等级的世俗判断,甚至做出和别人合租二手Gucci丝袜的荒唐行为时,她们的自我理性也就悄然隐匿了。
(三)情绪抒发与情绪的失真
滤镜的使用通过变更色调为图像增添氛围感,人物情绪的表达也因之而更加立体。拍照的目的,重点不是向他人展现一个具体的物体或事件,而是试图刻意制造出“日常生活”的氛围和自己在那一刻的心境。不同主题的滤镜携带着不同的氛围感,表达者在发布图像时往往愿意花费较多时间进行滤镜的切换与挑选,旨在使情绪的抒发更加自然。然而,人类情绪微妙而复杂,滤镜虽为情绪表达提供了更多简易的色彩模板,消除了普通图像表达者选择色调的彷徨,但终究无法涵盖情绪的细枝末节。滤镜营造的氛围感常常与特定的情绪状态联系在一起,人们基于刻板印象解读情绪,这种解读可能与表达者的本意相去万里。同时,花费时间挑选滤镜的过程同样伴随着情绪的变化,多变的情绪套用相对稳定的滤镜,其结果反而可能是情绪表达的失真。
(四)多重身份扮演与自我迷失
现实社会中,社会成员依据他者的期待和社会规范而扮演着相应的角色,但长时间的程式化扮演会让人产生角色疲劳,于是,探索更多的角色扮演可能渐渐成为一种强烈的愿望。在虚拟社会的图像社交中,人们可以切断自身与现实社会中身份的羁绊,自主选择场景进行角色扮演。
在杭州、广州等地,有专门的“网红打卡基地”,人们付费后可以进入几十个房间进行拍摄。走进不同的房间就如同走进了不同的国家,甚至不同的时代。这些不同风格、不同场景的房间代表不同的情境,情境的变化促使人们的身份也随之变化。在这里,摄影师完成拍摄是工作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修图美颜了。滤镜功能让拍照者更加贴近预设的角色,以满足个人对自我角色展示的需求。但这种角色扮演,会异化为按照滤镜美化处理过的照片来指引生活,可能生发出许多隐忧。2019年9月,JAMA Facial Plast Surgery(《面部整形外科》)杂志撰文认为,滤镜的使用提升了人们对整形手术的接受程度,不过这种“提升”是畸形的——追随修图软件的审美,有人将自己整容成“网红脸”。为了防止人们过度幻想自己成为使用滤镜之后的样子,Instagram不得不陆续下架了与“整容手术”主题相关的滤镜。
(载《传媒观察》2021年12月号,原文约8000字,标题为:滤镜化生存:身份焦虑与理性匮乏的图像世界观。本文为2018年度甘肃省社科规划项目“网络社群的形成机制与运行机制研究”(YB003)、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8年度科研培育重点项目“不平衡不充分发展背景下西部网民网络社会心态研究”(18LZUJBWZY096)的阶段性成果。此为节选,图表和注释等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张 华,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任占超,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