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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媒观察丨新生代农民工在土味视频里的自我表达
2021-11-18 08:54:00  来源:传媒观察  作者:胡泳 彭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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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随着新技术的不断普及以及媒介平台的不断繁荣,越来越多的人可以以便利且廉价的方式接入网络,并进行文化的生产与消费。2015年以来,自快手APP火爆,到抖音APP的强势入局,短视频逐渐成为一种新的流行表达方式。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胡泳和硕士研究生彭予阳在《传媒观察》2021年第11期刊文,以制作群体为新生代农民工的土味视频为研究对象,探讨这一新的文化事物背后所体现的新生代农民工的身份认同。通过对土味视频文本的叙事分析与内容分析,厘清其创作者的空间场景呈现、话语来源、叙事模式、叙事风格,进而透视土味视频中的认同塑造方式。研究同时分析了土味视频的整个生产-消费过程,分别阐述了不同生产动机、不同经济收入下土味视频创作者的认同变化;阐释了生产-消费互动中,认同如何发挥作用;并将土味视频的消费者分为同质受众和异质受众,分别描述二者对新生代农民工认同的影响。

 

随着媒介环境的变化,媒介全方位影响着乡土群体,并由此诞生了一批以小镇青年、县城青年、新生代农民工为主体的网红,生产出一批具有乡土特色的文化产品。以土味视频为切入点的研究,一方面可以考察媒介这个现代社会中的重要变量对新生代农民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以分析新生代农民工中首次以群体性身份崛起的乡土网红群体的特征。本项研究将纪实类短视频、技能分享类短视频等都排除在外,着重关注以创作和表演为主的由新生代农民工群体拍摄的具有乡土特色的短视频。

与纯纪实性视频不同,具有表演性质的土味视频的创作本身有很强的互动性,观看者可以在视频底部以回复的形式对创作者进行及时反馈。创作者本身也浸泡在无孔不入的媒介社会中。文本所负载传递的已经不单是创作者本身的价值取向,而是某种集体共有的潜意识。我们通过叙事分析的方法,试图提炼出土味视频文本的语法结构和风格特点,并希望以此揭示其背后的思想意识。

1.叙事框架:奋斗与反击

奋斗叙事:“是狼到哪儿都吃肉,是狗到哪儿都挨揍!”

在土味视频中非常明显的一类叙事框架是奋斗叙事,强调对现状的改变和个人努力的重要性,在操作手法上主要通过时间线的今昔对比加以体现。诸如003号视频:视频开头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穿着拖鞋和短衣裤,拉着拉杆箱。画外音问:你要去干嘛。男子回答:“我要创业,我要挣钱,我要当老板。”随后镜头一转,男子已然换上了一身西装,理了胡子,身边跟着两位美女,三人昂然行走在大街上。

在奋斗叙事中,奋斗的目标主要表现为金钱诉求,较少提及社会地位的提升或者社会身份的转变。而奋斗的途径和过程在叙事中无一例外没有任何展现,通常只是将奋斗前和奋斗后的不同生活状态简单并置在一起。甚至一些短视频省去了前半部分的情景短剧呈现,以对着镜头直接喊出奋斗语录的方式来完成这一叙事。在其喊话的过程中,则有一个明显的假想听众。这一假想听众往往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对未来迷茫,不知所措。这时,喊话人将扮演大哥或人生导师的角色,以一种权力不对等的父辈姿态教导听者:听着铁子,如果你想要好生活,那么请看清残酷的现实,请奋斗。

这一关系在005号视频中得到充分体现:一男子蹲在地上,工头告诉他因为表现不好,这个月工资就不给他发了。男的十分沮丧,对朋友说,我太累了。朋友安慰他,如果你累了,就歇一歇吧。话音未落,一大哥走出来,拍拍失意男子肩膀道:“叫你歇的都不是真朋友,歇着能顶事儿吗?歇就是逃避,要雄起。”视频的最后,主人公追随大哥而去……综观这类叙事,无论听者还是喊话者都信奉一套弱肉强食的所谓价值体系,如:“是狼到哪儿都吃肉,是狗到哪儿都挨揍。”听者往往做醍醐灌顶状,陷入沉思。

这种对强者逻辑的认同将弱势群体联结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独有的群体认同。在戴锦华(2018)《后革命的幽灵》中,她提出:“令我悚然的,……固然是对高位者的别无选择的认同,而且是情感的投注。”在新生代农民工中,这种认同更加露骨和强烈。现实生活中,大量农民工在城市中从事的是制造业和建筑业,制造业的主要工作是在流水线上生产。这类工作中许多并不具备技能积累性,无法为他们后续的职业生涯提供增长性的经验支持。

而在同样社会结构的框架下,与之相对应的另一批年龄相仿的城市青年群体,却在一味宣扬“佛系文化”和“爱咋咋地”的人生态度。有研究者指出,佛系青年代表着青年的一种消解式抵抗,以应对剧增的社会压力。对佛系青年-奋斗青年对比研究发现,这是同一社会压力下的两种不同形式的反应。新生代农民工在遭遇相似的社会处境时更强调正向的奋斗叙事。

反击式叙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反击式叙事也是最常出现在土味视频中的一种叙事模式。在反击式叙事中,主人公最开始通常以善良宽容的面貌出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不公正待遇,诸如人格上的忽视和不尊重。在这种不公正待遇中,主人公通常选择隐忍退让,希冀自己的宽容能够换来对方的改变。但在这种善意不被领情的情况下,主人公就会爆发乃至于反抗。这一反击式叙事在土味视频中极为普遍,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这样一种方式:首先被压迫,容忍,到达临界点,反击控诉。这种叙事常体现在一句流行的土味语录中:“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反击式叙事在土味视频中发展出了一类独特的控诉式表达。这种表达与奋斗式叙事相同,往往精简了其他步骤与铺垫,而是直接呈现最后的控诉部分,即最后总有一个痛哭流涕的人对着镜头怒吼:“别再来找我了,我再也不会对你认真了,因为我认真的时候伤得太痛。”在视频的结尾,拍摄者通常会浇一瓶水在头上,或是仰天长啸,或是用破裂的嗓音唱歌,抒发情绪,使之达到最高潮。这在土味视频中甚至形成了一种流派,有大量的网红和模仿者会在自己的视频封面上备注“撕心裂肺”的字眼。

访谈对象003号便是拍摄这类控诉式反击式视频成名的,在每次拍摄时,他都会准备好眼药水,对着镜头喊出一段控诉的对白后,便开始嘶吼唱歌。在003号拍摄的视频下方,留言的评论中,占据热搜前几名的都是认同。诸如:“喜欢撕心裂肺烟酒嗓的人都是被伤过的吧”“他的烟酒嗓全网最真实,因为他唱出了我们的故事”等,平均点赞数都在1000以上。这种反击式叙事可以说是为拍摄者和观看者提供了情绪的出口,通过这种嘶吼奇观也可以窥得新生代农民工生活中的压抑现状。

值得注意的是,反击式叙事基本上都是将生活中多样化的矛盾单一为男女之间的矛盾。这也许和其他方面的控诉都不易表达的现状有关,只能将感情宣泄作为一种比较安全稳妥的情绪出口。

2.叙事风格:拼贴、混搭与集体致幻

拼贴与混搭

在土味视频中,能够看到很明显的元素堆积和拼贴。在内容分析部分已经指出,土味视频创作者的素材来源很多是影视剧和段子,并在这个基础上嫁接自己的生活。与较为精致的视频录制不同,在土味视频中没有过多修剪痕迹的存在,除却夸张的美颜功能外,创作者们不会对自己的视频做过多要求。受到拍摄成本等的限制,甚至经常会出现一些显得不伦不类的画面。例如在视频中,穿着古装衣服的女孩脚上却踩着一双人字拖,或是饰演霸道总裁的男主在火锅店里端着的竟是红酒杯等。或是在人物对白中夹杂使用一些英语词汇,从而达成土味视频特有的出戏效果。

与土味视频相对应的另外一类短视频形式被称作vlog。但vlog的拍摄者通常是小资青年群体。vlog最显著的特点是统一的风格,为了不出戏,拍摄者会非常在意元素的指向性,并通过剪辑和修图等方式实现整一。相比较而言,土味视频粗砺生猛的气质与之截然不同。

土味视频之所以呈现出拼贴的风格,一方面因为新生代农民工日常接触媒介的便利性极大提升,面对各种来源的信息,他们往往不加区分地将其融入到自己的视频和日常表达中。在与004号访谈者进行沟通时,他经常会提到诸如“尼采”“巴菲特”“拿破仑”等人物,并用这些词汇来解释自己的生活体验。004号曾做过环卫工人、维修工人等,他是通过手机知道了这些看起来与其生活相去甚远、甚至自己也并不真正了解的内容,却并不影响他在沟通时频繁使用这些话语。因此可以说,是网络强化了土味视频的拼贴特征。另一方面,土味视频的拼贴风格说明新生代农民工们并未能形成一套由自我主导的、整一的话语体系。正是由于他们的内生性不足,所以不得不依赖于现有的其他话语内容进行表达。

集体致幻

叙事不仅是对现实生活的原本反映,还可以通过幻想的方式改造现实,使在现实中被抑制的部分凭借幻想得以伸张。土味视频的这种致幻特性极其鲜明,并经常以集体主义的方式强化这种致幻的情绪功效。

在土味视频的叙事文本中,主人公在情节叙事完成之后都会在音乐声中对着镜头走秀一般地走上一段,镜头这时以近距离的特写跟拍,或以定点、广角、低机位的方式进行拍摄。最后,主人公会以英雄般的神情一挥手,从四面八方召集来一群人,大家步调统一地向着镜头走来,在视频的末尾为这种致幻助力,强化情绪。在这种集体主义式的狂欢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对于镜头的享受,镜头到底想要讲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镜头面前表现自己,感受成为主角的快乐。

另外,土味视频中的土味语录,也能看到集体主义致幻风格。在大量土味视频中,人物都会在表演结束之后对着镜头念一段独白,通常是对前面拍摄内容的总结和升华。在简明扼要、有气势、朗朗上口、易于传播的多重追求下,拍摄者们形成了一种对仗和押韵的表达方式,被称为土味语录。比如流传甚广的土味语录包括:“你狂任你狂,我做我的王”“先穿袜子后穿鞋,先当孙子再当爷”“扎枪搞把关公战,俩横一竖就是干。”这种对于对仗的追求,使得土味语录拥有一种振臂一呼的感召力。当主人公对着镜头念出这段土味语录时,情绪的宣泄也达到了巅峰。

总之,通过土味视频拍摄者对于主角光环的致幻需求和集体主义的情绪渲涌,可以看出新生代农民工在现实中的情绪抑制。他们渴望释放情绪,并在这种释放中彼此感受对方的存在,形成联结。

3.塑造方式:认同

在奋斗式叙事中,土味视频的创作者与观看者通过对强者逻辑的体认来形成群体联结。这种对强者的体认并非因为新生代农民工认为自己是强者,反而通过体认强者、理解强者,其弱势地位被更加强化。他们经由自我打击(如“你弱就是因为你不行”)和抬高对方(如“强就是硬道理”)来完成这种叙事。

而在反击式叙事中,新生代农民工们又采取了抱团集体控诉的方式形成新的联结。这种控诉不是一种弱者对强者的控诉,而是类似“有良知的我对于没良知的你”的控诉。这两种认同和心理机制彼此缠绕,同时存在于新生代农民工中,在不同的情境下会触发和调动不同的心理机制。共享的大众文化符号和致幻的汹涌情绪也是新生代农民工彼此联结的要素。

除却上述认同的塑造外,从土味视频中还可以看出以下塑造方式——

诉诸共同经历的认同:“我表达”

同是新生代农民工的土味视频拍摄者和观看者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融洽的交流氛围。与他们在其他场合中羞于或恐于暴露自己不同,在相对同质的表达环境中,他们可以较为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形成一种有效的“我表达”。因为社会身份的切近性,这些表达容易唤起共鸣,形成联结。这些个体表达的方式更具亲近性,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更真实有力。在这些视频的下方,新生代农民工群体发表意见,共享情绪,形成讨论,通过点赞或者转发来实现对某个观点的支持。这种通过共同经历联系起来的认同可以产生实际的效果,诸如005号访谈者的安全帽维权事件,就是因为其他农民工在建筑工地上也受到过劣质安全帽伤害,他们通过自发转发和讨论,形成了一股庞大的舆论力量。

诉诸道德的认同:“觉得我做得对就点个关注吧!”

在视频拍摄的过程中,创作者和观看者们还通过道德站队的方式划分“我们-他们”阵营,形成心理联结。土味视频的人物设定存在着鲜明的好坏对比。好人的形象往往是高大的,而坏人经常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等方式来表现。视频里的主人公担任行使正义的角色,在结尾常会对着镜头说上一句:“觉得我做得对的老铁们点个关注吧!”这种道德谴责和站队在吼播类型的视频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网络主播开节目,也会帮助在生活中被欺负的人。当有人告诉主播自己的受害经历时,网络主播会当着受害者的面给欺负他们的人打电话,控诉其恶行,予以道德谴责。在电话的最后,网络主播会给恶人们讲一通道理,然后大喊一声“滚”。在视频里面,正义和邪恶之间有鲜明的对比,主播充当着道德审判的法官,他通过怒吼的方式打倒恶人。道德议题的选题包括:违背人伦、欺软怕硬、权力寻租等。道德成为划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一条明确界限。而且在这类视频中,道德不需要商讨,没有质疑的空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有意思的是,在土味视频中出现的道德具有一种撕裂感。其中的一部分道德来源于乡土传统,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很重。比如最明显、最常出现的孝道,其次还包括不要嫌贫爱富、要见义勇为等道德观念。有研究指出,新生代农民工更加关注社会公平正义问题。但与此同时,土味视频中又有一种弘扬自由和平等的价值观。比如在土味视频中异常流行的“我要做渣女”,其含义即是凸显女性理直气壮追求感情甚或是性平等的诉求。这在老一代农民工的身上难以看到。

网络信息的流动性对道德撕裂有一定影响。新生代农民工进城后,会使其原有的乡土道德遭遇强烈冲击。但需注意的是,不能据此认为新生代农民工的道德感就更高。有时候这种用道德来划分“我们-他们”的行为是虚假的,新生代农民工只是在公开场合下强调道德的分野,更多只是一种表演式的认同。

诉诸方言、地域的认同

尽管新生代农民工已经进城,脱离了原来的乡土环境,有一些农民工甚至在新的城市定居,但方言和地域对认同的唤起还是非常鲜明的。在起网名的时候为了获取更多的粉丝,也为了增强自己的辨识度,土味视频拍摄者会直接在名称中出现地域。比如快手上经常上热门的头部网红、拥有140万粉丝的“广西小峰”,再比如以拍“国服”类视频著称、拥有26万的粉丝“贵州阿恒”等。除了在名字中体现家乡名以外,有许多视频中的对话直接是方言,有些方言的辨认程度较难,阻碍了外部群体的进入。

在与003号访谈者沟通时,他称自己直到19岁都没有回过一次老家,他对老家没有任何记忆,在那边也没有多少近亲。现在住在重庆,未来也可能会在重庆生活,但是他的短视频账号中所在地一栏却写的是“贵州”。可以看出,尽管新生代农民工已经纷纷进城,有些人甚至从未回过故乡,但是他们还保持着对乡土的一定认同。而这种认同有时是未加反省的、下意识的。

(载《传媒观察》2021年11月号,原标题为:从土味视频看新生代农民工的身份认同问题(上)。此为节选,图表、注释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

【作者简介】

胡 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彭予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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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迅 崔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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