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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浣纱记》
2020-09-16 16:05:00  来源:中国江苏网  作者:杨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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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心愿

2005年退休,第二年我的工作室就移至巴城,不久便走上昆曲之路。很快知道,昆曲而昆剧的关键节点是《浣纱记》,她的作者是昆山人,出生地就在“巴城西澜槽村”。

于是就想,昆山应该演《浣纱记》。可是,昆山没有昆剧团,怎么演啊?所以没有多想。

谁知,2008年秋,巴城企业家沈岗对我说,《浣纱记》爱国、爱情,正能量,要是有谁肯排,我愿意出资。在采访过程中,我把这个信息跟几个昆曲院团都说,省昆柯军接了话。这年秋天,我开车带省昆的人去和沈岗见面,而后便来回传话沟通,2009年2月23日,和沈岗等人一起去南京,与省昆剧院议定方案,并开始实施。

2010年10月,张弘编剧、范继信导演、柯军主演的《我的“浣纱记”》在巴城玉山草堂首演。

因为是梁辰鱼家乡的企业家做成了这件事,想来也是颇有意思的。后来我一直在昆曲采访的路上,工作量远远超出预期。《浣纱记》似乎渐渐远去。直到昆山成立昆剧团,就想,之前的戏是重新创作的,如果能够按照《浣纱记》的原著(选编)演出,岂不更好?

可是忙,而且各有各的路数。

也罢,先做点案头工作吧。2019年初开始准备,主要就是看原著,同时学他人之长,把能找得到买得到的所有关于《浣纱记》的演出录像都拿来看,一边看一边思考,然后开始选编,而且选了两个版本:也许哪一天要排《浣纱记》了,我可以提供个初稿。

剧本选编大体有了眉目后,便开始设想如何排演的几个方案。

就在这时候,新任巴城镇党委书记石建刚来我工作室,我就只说这一件事,书记当场拍板:我们是昆曲小镇,梁辰鱼是我们巴城人;为了致敬先贤,为了传承文化,延续祖先的文脉,我们排!

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果。

六字方针

第一稿出来后,先请薛年椿老师带给顾笃璜先生看。前年我被聘为传习所“顾问”,也没做什么事,这回也是想尝试一下,跟传习所合作,先生是否认可我选编的文本是一个绝对的前提。

没有料到的是,先生明确说,可以。

接着是导演。立刻想到周志刚老师,跟他说,他是个大忙人,可是听我说了后,还是答应了……

于是把稿子发给他,他提了意见,再改。正值疫情期间,都宅家,周老师就开始修改剧本。改后发我,我再改,第三稿时,自己觉得比较可以了。

在选编文本的基础上,周老师开始做舞台排练本的案头准备。

关于剧本的题旨,我写了四句话:吴越春秋写昆剧,时人尽道雪艳词。英雄美人两相惜,成就千古《浣纱记》。这是我对《浣纱记》的主题内涵和历史价值的题解。

这样写也是有来由的。

最早采访梁辰鱼后人梁铸元时,他说梁辰鱼“没出息”,就是梁辰鱼既没有当官也没有发财。其实即便在当时,《浣纱记》也没有受到实质的理解和品评。比如最流行的一种说法就是王世贞的那首《嘲梁伯龙》诗句:“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不错,说梁辰鱼的影响大,但是名褒实贬,所谓“嘲”也:谁在“争唱”?是那些下九流的“白面冶游儿”,而且唱的是“雪艳词”——《浣纱记》岂止是“雪艳词”?!她是大爱,是家国情怀的正能量啊。所以这个原著的精髓,原著的主题,不能偏离,更不可颠覆。

为此,做了三件事——

第一,请梁辰鱼研究者庄吉给全体剧组人员讲课,我说不谈剧本,只说作者,讲梁辰鱼的故事。演员了解作者,才能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写《浣纱记》。

第二,专题上课,我着重说,《浣纱记》是在2500年前,这个时代背景下发生的故事。让全剧组了解和理解剧情。还有作者梁辰鱼的本意,如果没有范蠡和西施的爱情线,就不可“成就”《浣纱记》,等等。

第三,带演员去梁辰鱼出生地澜槽村,在这里追寻先贤的足迹,向先贤致敬,同时,还去绰墩山,在黄幡绰塑像前讲昆曲源头的源头的故事,在顾阿瑛手植银杏树前,说600年前“声艺融合”昆山腔的玉山雅集的故事……

在这个基础上,确定了六字方针:传统,精致,唯美。

传统,首先是文本,以原著为“本”,以范蠡和西施为主线,选编、叠加成“游春、选美、后访、分纱、泛湖”5折,主题突出,脉络清晰,同时在音乐、导演和服装道具等方面,都把“传统”二字作为基调;精致,就是从演员和传统戏的概念出发,做“小”做精致,不做“大场面”;唯美,考虑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的审美取向,做到“好看”,表演、唱腔和音乐都力求唯美。

六个字的核心是:昆曲姓“昆”,向传统致敬,向先贤致敬。而不是为了获奖……

导演请对了

剧本基本落定,导演的选择便是关键。

在既定的六字方针前提下,必须找一位这样的导演:既能尊重且熟知昆剧传统规律,又能以“捏戏”的传统教学方法来指导,同时,还必须懂得当代舞台节奏,以戏曲的“四功”(唱念做表)和“五法”(手眼身法步)来完成剧中人物的表演。从而达到昆曲小镇巴城版《浣纱记》的新创排练任务。

我们选择了上海昆剧团的周志刚老师。他毕业于上海昆二班,师承昆剧泰斗俞振飞和昆剧表演艺术教育家沈传芷,从事昆剧学艺、演出、教学传承60年,不仅熟悉行当穿装扮相,深谙文武场面及各种乐器,1974年还修习导演学,除在全国8大昆剧院团导戏教戏外,还涉及其他兄弟剧种:京、越、淮、豫、滇等,受过他戏曲艺术滋养的“大咖”数数一长串!他做事认真,严谨,一丝不苟,且完全遵照昆剧的规律,从不随意“将就”。他坚持昆剧必须姓“昆”的原则,淡化舞台,既不陈旧又添新意,舞台以演员为本,以昆剧的本体艺术来塑造人物。

这期间,为了巴城版的《浣纱记》,北昆和永嘉昆一再请他去,还是谢辞了。

不巧的是,2019年秋,老师不慎跌伤,做了手术,一个钢圈三个钢钉打在腿上,可他回家养伤期间,就开始全心全意的准备《浣纱记》的舞台排练本。

排戏开始后,很快发现,周志刚导演做事太认真了!认真的程度超过我的想象。因为演员的基础不是太好,尤其是规范的动作、唱念等,缺乏标准系统的培训。所以导演就一点一点的捏,一句半句的“抠”,一句唱、一声念直至一个动作,往往不厌其烦地重复几十遍,直至满意为止。

传习所的排演条件比较差,空调都没有的,5月还可,6月开始热了,往往一场下来,就汗水津津!可是,周老师从来没有消停过。在巴城老街连排时,完全可以在台下用喇叭指导,可还是忍不住,要走到台上去手把手教——须知,他的腿上还打着钢钉,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薛年椿说,导演请对了。要不然很难说……

五个老人

正式开排那天,台上坐着5个老人:顾问顾笃璜(93岁),导演周志刚(74岁),音乐整理顾再欣(75岁)、统筹薛年椿(80岁),文本选编杨守松(78岁)——5个人年龄相加,400岁,平均80岁!

薛年椿是传字辈薛传钢的儿子,原苏州昆剧院老生兼花脸演员,苏州戏曲博物馆副馆长。2015年受聘来昆剧传习所,这次他的全部心力都在《浣纱记》上,演员的协调和统筹,需要勤勤恳恳的不厌其烦的细致工作。因为他不仅熟悉演员,也熟悉昆曲,排练过程中,发现问题,随时纠正,绝不马虎;需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去解决,乐队的人员配备,都是他出面商借的,吹笙高手薛峰也是他请来的,他的精彩演奏烘托出剧情的气氛,第五场的渔翁史庆丰和文种的扮演者杜承康,还有第二场两个小花脸,原本是由传习所演员反串的,后来闻说苏昆沈志明即将退休,赶紧去请了来“帮忙”。

顾再欣是堂名世家,退休前是苏州昆剧院首席笛师,对昆曲的音乐有深厚的感情。退休后,他决意“不再做昆曲”了,因为“太难了(而且,做的人也太多,俗了),就帮曲社整理“十番”,反正就是不做昆曲了!又说,昆曲一辈子不够,至少要两辈子才弄得懂!可是,由于薛年椿的邀请,他又义无反顾来到剧组。

由于对昆曲音乐非常熟悉和了解,所以《浣纱记》的主要音乐,完全按照原来的曲谱制定,第三场、第四场的“金络索”和“二郎神”两支曲牌,每每唱到,都会触动你的心弦。第五场《泛湖》,按照原著,西施唱南曲,范蠡唱北曲,南北合套,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背景音乐和过场音乐,也是根据剧中“一江风”“玉胞肚”“绕地游”等旋律化开的,道地的昆曲味,非常好听,也容易学会。

全剧音乐配器选择昆曲传统曲牌组合运用,唱腔以完整曲牌体的运腔方式进行演唱。文场是笛、笙、琵琶、三弦、唢呐,武场以昆曲特色音乐敲打。乐器共有12种之多。从剧情需要出发,还有“锣不听鼓”的独特风格。因此音乐也是一个亮点。

正是这5个主创人员,有着相近的年岁,尤其是,对昆曲都有一份敬畏之心!这在《浣纱记》创作和排演过程中得到了生动的印证,这些老艺术家们,为了一个锣鼓点子,为了一句唱腔,他们会大声争论,有时候竟长达一两个小时,面红耳赤,各抒己见,最后认识统一,没有一个“记仇”。

五位老人同心同德,这是《浣纱记》成功的关键。

六个演员

“民非”性质的苏州昆剧传习所,一共只有6个演员,3男3女,两个小生、两个五旦,一个六旦,一个老生和2位乐队人员。作为苏州“坚”字辈的演员,他们演出过《牡丹亭》,尤其是《红楼梦传奇》,受到业内称赞,这次由吕坚珺、吴坚琳、沈坚芸和周坚兰主演范蠡和西施。苏坚刚和汪坚芳分别饰演北威、渔翁和龙套,尽管临时借了演员,但在平时的演出中,主要就靠这6个人。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选编剧本时,必须“看菜吃饭”,从实际出发,做“小”不求“大”。好在这样也完全符合主创人员一致认同的“传统”的定位。

对这些演员来说,最大的挑战不仅仅是一招一式如何规范,一切按照昆曲的规律来矫正,还有一个不得不面临的问题是:如何从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物中走出来!范蠡和西施,之于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角色,其间跨度超大。所以,对于年轻的“坚”字辈演员,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对演员说,千万要珍惜这个机会,这次《浣纱记》的排练,收获最大的是演员,因为导演所传授的,你们是终身受用的!

6月下旬,连续两档5折连排后,周志刚和薛年椿老师露出满意的笑,都说,有戏了,踏实了!我说演员的进步超乎预期,当然,还有提升的空间……不过,我可以说,我们有底气了!

顾问和他的女儿

我们的顾问是顾笃璜先生,他是诗书传家,祖上闻名中外的过云楼藏书,全都捐献给国家,昆曲衰颓时,先生卖了部分家产,和苏州大学合作,办了一个昆曲班……他的传习所坚持传承为主,在第七届昆剧节上,一出《红楼梦传奇》,业内好评多多。

排练期间,顾笃璜先生由他女儿顾其正搀扶着,往往颤巍巍来到现场,见导演认真规范,先生很是满意。一次坐我边上,轻声对我说,有些人来是“吃昆曲的”,你来是为昆曲做事的。先生如此褒奖,想想这些年的辛苦,也是值得的了!

先生每次来传习所,都是他的女儿其正开车接送。平时排练,无论在传习所,还是到外面演出,她都默默地陪着,做着服装熨烫等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微事。

一次在巴城文体站连排,还注意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大家集体分享了其正做的早点心!原来她5点就起来,做了点心带来给演员吃。有寿司、面包和酸奶、奶茶、还有巧克力等。演员们就像自己家的小孩那样开心的吃。薛年椿说她是“无事忙”,喜欢做这个。平时也会做点什么。传习所的几个演员也习惯了,被宠惯了。

幕 后

2020年,杨守松工作室就做一件事:排演《浣纱记》。

之前我只是采访和写作,引进文化名人,挖掘传统,弘扬昆曲文化。排戏尤其是昆曲,还是战战兢兢的。何况,带状疱疹后遗症的折磨始终没有消减……

首先是剧本的选编。大学时喜欢戏剧和电影,还写过剧本,到昆山后也创作过一个小歌剧,词曲都是自己写的。但是昆曲太伟大太难了。我主要是从人文的角度,文章的结构方面去选编,至于舞台上怎么呈现,还得靠导演。

不仅如此,其他还有意想不到的事都得面对。

因为,一个不得不说的现实是:所有的“资源”都是别人的。或者换个说法就是:我们工作室等于要做一个剧团的行政工作。10年前省昆和沈岗合作排演《我的“浣纱记”》,一切都是自己的,至少是可以直接掌控的。而传习所条件和任何熟知的院团都不能相比。“民非”企业,没有“编制”,演员的收入微乎其微,主要靠平时演出和极少的政府补贴,排练场地连空调都没有……

而我们做,演员和导演,作曲、乐队,甚至排练的场地,舞美设计,灯光等等,一切都得靠别人。因此,诸多细节问题和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得面对,都必须协调和统筹好。为此,助理俞真真做了非常细致和辛苦的工作,胃病复发,已经约好了上海医生,可是为了排演的事不得不推迟再推迟,一次半夜去医院急诊,第二天又出现在现场,还有,因为是疫情期间,导演的吃住和接送等一系列问题,都得周到考虑,都要妥善安排,保证绝对安全,丝毫不能有任何差池。

工作室连我一共三人,除了俞真真,还有朱依雯,她做的和其正差不多,都是幕后的小事,看不见的小事,却是不可或缺的。

好在,巴城镇从领导到文体站、古保办等都全力支持。相关的朋友也都积极协助。所以,一切都挺过来了,我们做成了,我们无愧先贤,也无愧昆曲小镇巴城。

昆曲小镇

《浣纱记》是昆曲小镇巴城的作品。

本人2005年退休后,次年即入驻巴城,而后自费采访,先后出版了《昆曲之路》《大美昆曲》和《昆曲大观》(仅后者为昆山宣传部出资)等近300万字著作,其中《大美昆曲》还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同时——

挖掘巴城的传统文化,从源头的源头黄幡绰到顾阿瑛到梁辰鱼,再到现代的吴粹伦、殷震贤,全面梳理昆曲的文脉,为昆曲小镇的建设集聚了足够的也是独一无二人文基础;

利用一辈子做人的品性和长期积累的人脉资源,没用政府一分钱,引进富有文化内涵的馆藏和名人工作室,被田青誉为“到北京也拿得出手”的古文物馆,囊括当代几乎所有书画大家的美术馆,享誉世界的青春版《牡丹亭》柳梦梅的扮演者俞玖林和香港非物质文化咨询委员会主席郑培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朱晞的古琴工作室,还有陈东宝的笛子馆、倪小舟的竹刻馆等,先后入驻巴城老街,给昆曲小镇注入了厚重的学术和文化含金量。

作为文化部命名的昆曲小镇(今年7月17日,省发改委又正式发文,公布巴城为昆曲小镇创建单位),党委和政府为挖掘传统文化,宣传和推广昆曲,做了大量工作。这里有业内认可的《玉山草堂》杂志,有一年一度享誉海内外的“重阳曲会”,近年来开展的“阳澄曲叙”,也受到长三角曲友的欢迎,缘源曲社成立后,每周开课拍曲,今年又新开了初级班:一个镇每周两次常规拍曲,也是绝无仅有的。

《浣纱记》是昆曲小镇和苏州昆剧传习所的一次成功合作,也是昆曲小镇又一个靓丽的品牌,永不落幕的品牌。

颇有意思的是,十年前巴城企业家做的《我的“浣纱记”》和今年昆曲小镇巴城政府打造的《浣纱记》,剧名都是孙家正同志题字。

从《我的“浣纱记”》到《浣纱记》,更有已经开始论证的昆山“昆昆”的第三个版本的《浣纱记》,以及将来还可能有的第四个、第五个版本的《浣纱记》,都是昆曲故乡的作品,都是对梁辰鱼的致敬,都是对昆曲对文化的致敬。

余韵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2009年《昆曲之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我写的“后记”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浣纱记》中的句子。十多年过去,一路走来,甘苦自知。而今借用,重复于后——

笑你驱驰荣贵,

还是他们是他;

笑我奔波尘土,

终是咱们是咱!

我的嫡嫡亲亲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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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王迅 崔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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